帖木儿展开的羊皮卷在烛火下泛着油光，边缘的卷翘处还沾着点暗红，像没擦干净的血。阔阔真盯着画中被铁链锁在火坛上的阿史那氏，指尖无意识地抠着掌心——画里的女人明明被火焰舔舐着裙角，脸上却挂着诡异的笑，嘴角咧开的弧度大得吓人，像是在嘲弄举着火把的黑袍人。
“这就是显庆六年的火祭。”帖木儿的指尖划过火坛的砖缝，那里用金粉描着细密的螺旋纹，在烛火下闪着妖异的光，“阿史那氏是第34个祭品，圣火焚身时，北辰珠裂到第七道，放出的‘魂’能让沙灵多一分力气。”
阔阔真的目光像被钉在了那些纹路上。太眼熟了——和她腕上银环的星纹、北辰珠的裂痕，甚至秘库活门门楣上的星轨图，都像是用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这纹路是什么？”她的声音有些发飘，银环突然烫了一下，像有根烧红的针往骨头上扎。
“锁魂纹。”帖木儿收起羊皮卷，卷的时候特意让火焰燎了燎边角，金粉画的纹路遇火竟发出“滋滋”的响，“能让魂魄乖乖待在珠子里，不西处游荡。你看这火坛，每块砖都刻了纹，就是为了让阿史那氏的魂跑不了。”
他突然凑近，檀香混着血腥的气息裹住了阔阔真，像条湿冷的蛇。“公主猜猜，她为什么笑？”帖木儿的指甲在她腕上的银环上轻轻刮了一下，星纹瞬间红得像要渗血，“老奴猜，她是知道自己成了沙灵的养料，高兴呢。”
阔阔真猛地偏手，银环撞在桌角，发出“当”的脆响。她看见自己映在铜盆里的脸，瞳孔里竟也浮着锁魂纹的影子，和画中火坛的纹路重叠在一起，像张越收越紧的网。
“巫师大人！陛下召您去寝宫！”殿外传来李德全尖细的嗓音，像根针戳破了殿内诡异的气氛。
帖木儿起身时，袍角扫过烛台，火苗猛地窜高半尺，在墙上投下他扭曲的影子，像只张开翅膀的蝙蝠。“公主好生歇着，”他的声音飘在半空，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明早出发前，老奴再给您看样东西——保证您喜欢。”
门“吱呀”合上的瞬间，阔阔真抓起桌上的匕首，刀背狠狠砸向银环。一下，两下，银环没裂，她的虎口却震得发麻，腕上的星纹红得更厉害了，渗出血珠滴在地毯上，晕开的形状竟和火坛的锁魂纹一模一样。
“公主别白费力气了。”阿古拉端着安神汤进来，托盘都在抖。她的银环也泛着红，只是比阔阔真的浅些，像刚被血浸过又晒干，“我娘说这环是‘活物’，越动越紧，会往骨头里钻的。”
阔阔真没接汤碗。她盯着阿古拉的手腕，突然发现那银环内侧刻着个极小的“萨”字——阿古拉母亲的名字里就有个“萨”。“你娘是不是也戴过这环？”
阿古拉的脸“唰”地白了，汤碗差点脱手：“是……是戴过。她说这是守珠人的本分，能保家族平安。”
“平安？”阔阔真冷笑，指尖戳向画中阿史那氏的笑脸，“那她有没有说，阿史那氏为什么笑？有没有说，前72个新娘的魂，是不是都被这锁魂纹困在珠子里，等着被沙灵吃掉？”
阿古拉被问得哑口无言，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娘只说火坛是‘重生台’……沙灵借73个新娘的血重生，就能保佑草原风调雨顺，牛羊满圈……”
“保佑谁的草原？”阔阔真猛地拍桌，汤碗里的水溅出来，落在银环上，瞬间被吸收了，“忽必烈的草原？还是柔然可汗的草原？还是你们守珠人世代效忠的沙灵草原？”
她突然想起元明月坠崖前的尖叫——“你们要的是珠子里的东西，不是我！”想起阿史那氏画中诡异的笑，想起北辰珠投射的血书线索……这些新娘根本不是任人宰割的祭品，她们在用死亡传递密码，用笑容嘲弄刽子手。
夜深时，阔阔真躺在雕花大床上，银环的灼痛越来越烈，像有无数根针在扎骨头。她翻来覆去，总能看见帐顶绣的鸾鸟变成火坛的形状，翅膀上的羽毛就是一道道锁魂纹。
迷迷糊糊间，她好像掉进了滚烫的梦里。
火坛的砖石烫得能烙熟肉，铁链勒得锁骨生疼。阔阔真低头，看见自己穿着和阿史那氏一样的红嫁衣，裙摆己经被火焰燎得焦黑。下方的黑袍人举着火把，为首的正是帖木儿，他的脸在火光中忽明忽暗，嘴角挂着和画中阿史那氏一样的笑。
“第73个，总算等到你了。”帖木儿的声音像砂纸磨过石头，“老奴就知道，你比前72个都聪明，肯定能找到火坛。”
火坛下站着72个女人，都穿着各不相同的新娘嫁衣，有北魏的襦裙，有北周的胡服，有唐朝的纱衣……可她们的脸上都没有五官，只有黑洞洞的窟窿，像被人用刀挖去了似的。每个窟窿里都冒着黑烟，飘到空中凝成锁魂纹的形状。
“烧吧！烧吧！”无脸新娘们齐声嘶吼，声音里带着疯癫的狂喜，“让沙灵大人醒过来！”
阔阔真挣扎着去解铁链，指尖却触到火坛的砖缝。那些锁魂纹突然活了过来，顺着她的手指往上爬，钻进皮肤，和腕上的银环连成一体。她低头看向自己的脸，铜镜似的火坛表面映出她的模样——五官正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黑洞洞的窟窿，只有眼睛还亮着，映出帖木儿手里展开的羊皮卷。
画中被烧的，根本不是阿史那氏。
是个穿着蒙古嫁衣的少女，眉眼像极了她自己。画的角落用金粉写着行小字：“73裂，魂归位，沙灵出。”
“别信他画的！”
一声尖叫刺破滚烫的黑暗。阔阔真猛地坐起，冷汗浸透了中衣，贴在背上像层冰。窗外的月光惨白，照在对面的墙上，那里竟真的有个晃动的影子，和梦中火坛的轮廓一模一样！
她的心跳得像擂鼓，手忙脚乱地摸向颈间——北辰珠不见了！
“珠子……我的珠子呢？”她的声音发颤，银环的灼痛让她差点哭出来。
“在、在这儿！”阿古拉的声音从角落传来，带着哭腔。她缩在妆台底下，指着半空中。
阔阔真抬头，看见北辰珠悬在离地面三尺高的地方，珠面的裂痕比睡前更宽了，里面涌出金色的光，像熔化的金水，在墙上投射出另一幅画面：
没有华丽的宫殿，没有举着火把的黑袍人，只有肆虐的沙暴。昏黄的天地间，火坛孤零零地立在沙丘上，砖石被风沙磨得坑坑洼洼，砖缝里的锁魂纹淡得几乎看不见，却依旧能看出和银环同源的螺旋形状。
一个黑袍女人跪在火坛前，正用刀划开掌心，血滴在坛上，发出“滋滋”的响，像水滴落在烧红的铁上。她的头巾被风吹掉，露出张高鼻深目的脸——是阿史那氏！
画里的诡异笑容消失了，她的眼神坚定得像块石头，刀尖在火坛基座上快速刻画着什么。沙暴越来越大，卷着碎石砸向她的后背，可她手都没抖一下，首到刻完最后一笔，才抬头望向天空，嘴唇动了动。
虽然听不见声音，但阔阔真看懂了她的口型：“别信他画的！”
紧接着，阿史那氏的手指向火坛基座——那里的锁魂纹被她刻得更深了，却在最中间留了个小小的缺口，形状像把钥匙。“火坛下有通道，星纹是钥匙！”她的口型清晰无比。
通道？钥匙？
阔阔真的目光死死盯着幻象中火坛的基座，那些螺旋状的星纹排列确实有些奇怪，像是一组错位的齿轮，而那个缺口，正好能容纳她银环上最宽的一道星纹！
就在这时，幻象中的沙暴突然加剧，黄黑色的沙粒像潮水般涌来，瞬间吞没了阿史那氏的身影。在她消失前的最后一刻，阔阔真看见她指向东方，口型变成了两个字：“合赞。”
合赞？阿鲁浑的儿子？
幻象“哗啦”一声碎了，像摔在地上的镜子。北辰珠失去支撑，“啪”地弹回阔阔真掌心，震得她虎口发麻。珠面的裂痕比之前更宽了，一道金色的液体从缝里渗出来，顺着她的指缝往下滴，落在床单上，像一滴凝固的血，还泛着金属的光泽。
“公主！”阿古拉扑过来，指着那滴金色液体，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这是……这是沙灵的血！我娘的书上画过！说沙灵的血是金色的，能让锁魂纹活过来！”
阔阔真没说话。她摊开手掌，金色液体在月光下泛着冷光，闻起来有股淡淡的甜香，和她腕上银环渗出的血珠味道一模一样。
这不是沙灵的血。
是她的血。
或者说，是前72个新娘留在珠子里的血，被她的血激活了。北辰珠就像个血囊，封存着72个灵魂的执念，而她的血，是打开这个血囊的钥匙。
窗外传来巡逻卫兵的脚步声，靴底碾过碎石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阔阔真突然捂住阿古拉的嘴，示意她别出声。
脚步声在窗下停了。一个压低的声音响起，是李德全那标志性的尖细嗓音：“那丫头睡熟了？帖木儿巫师说她今晚会闹腾。”
“放心，”另一个声音是帖木儿的，带着笑意，“银环的血够了，珠子己经裂到第五道。刚才我去看了，她腕上的星纹红得正好，比前72个都鲜。”
“陛下说，到了波斯，让合赞亲自监刑，务必让珠子裂满73道。”李德全的声音里带着谄媚，“到时候沙灵大人醒了，陛下就能长生不老，咱们也能跟着沾光。”
“长生不老？”帖木儿轻笑一声，声音里带着嘲弄，“李德全，你知道阿史那氏为什么在火坛上笑吗？”
“为什么？”
“因为她知道，所谓的‘沙灵’，根本不是咱们能控制的。”帖木儿的声音突然压低，像在说什么秘密，“等73道裂痕齐了，出来的到底是什么，谁也说不准……”
脚步声渐渐远去。阔阔真松开手，阿古拉的脸白得像纸，嘴唇哆嗦着：“合赞……合赞是沙灵的信徒？他要亲手烧死您？”
阔阔真没回答。她想起幻象中阿史那氏指向东方的手势，想起她最后的口型“合赞”——如果合赞是敌人，阿史那氏为什么要让她找他？这里面一定有什么误会，或者说，合赞是敌是友，还藏着更大的秘密。
她握紧掌心的北辰珠，金色液体己经凝固，在皮肤上留下道淡淡的金痕，像条细小的龙。腕上的银环依旧发烫，但她第一次觉得，这不是枷锁。
是地图。
火坛的星纹是锁，银环的星纹是钥匙。阿史那氏在沙暴里留下的密码，元明月用生命换来的裂痕，前72个新娘的血与泪……都在指引她走向那座火坛，走向那个藏在通道里的真相。
帖木儿说明早要给她看样东西。会是什么？阿史那氏未被篡改的真迹？还是另一个精心设计的骗局？
阔阔真把北辰珠塞回衣襟，贴身贴着心口。珠子的温度透过布料传来，像一颗跳动的心脏，与她的心跳渐渐合拍。她知道，明天的路不会好走，商队里一定布满了帖木儿的眼线，通往波斯的每一寸土地都可能埋着陷阱。
但她不再是那个只能在噩梦里尖叫的公主了。
她要看看帖木儿的“好东西”，要上那支通往波斯的商队，要找到合赞，要亲手摸一摸那座沙暴中的火坛，要把银环的星纹对准那个缺口——她倒要看看，73道裂痕之后，到底是毁灭，还是新生。
月光从窗缝溜进来，照在床单上那滴金色的“血”上，泛着诡异的光。远处的更夫敲了三更，梆子声在空旷的宫城里回荡，像在为即将启程的旅人，敲起了倒计时的鼓点。
阔阔真闭上眼，北辰珠的震动越来越清晰，像有72个声音在耳边低语。她知道，今夜之后，再也没有回头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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