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厩的阴影里，干草堆散发着发酵的热气。阔阔真攥着匕首的手沁出冷汗，刀尖离哈桑的咽喉只有三寸——他颈间那道火纹符形状的疤痕，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白。
“说清楚，你为什么要嚼碎血书。”她的声音压得像淬了冰，腕上的银环因为用力而嵌进皮肉，星纹的棱角刺得生疼。
哈桑没躲。波斯式缠头下的眼睛半眯着，深褐色的瞳孔里映出她的影子，像两潭不见底的湖。“血书里有火坛的机关图，”他的汉语带着沙粒摩擦般的质感，“不能让帖木儿看见。”
“所以你抢过来嚼了？”阔阔真的刀尖又往前送了半寸，划破他颈间的皮肤，渗出血珠，“阿史那氏的血书，你说毁就毁？”
“不是毁。”哈桑突然笑了，血珠顺着他的喉结往下滑，“是记。波斯祭司的秘传，把字嚼进血里，能记一辈子。”他抬手按住她的刀背，指尖的老茧蹭过刀刃，“公主若不信，现在就可以杀了我。但明天商队出发，没人能告诉你火坛第三层的砖要怎么撬。”
阔阔真的心跳漏了一拍。他果然知道火坛的秘密！阿史那氏血书里画的北辰珠裂成三瓣，恐怕就是在暗示火坛有三层机关。
“你到底是谁？”她缓缓收回刀，却没放松警惕。这人靴底的灰烬还没蹭掉，颈间的疤痕又透着与帖木儿家族千丝万缕的联系，可信，又绝不能全信。
“我是阿鲁浑的人。”哈桑的声音沉了下去，往马厩深处退了两步，避开月光，“三年前阿鲁浑就察觉忽必烈要动手，让我潜伏在商队里，等送亲的队伍来。”
“他知道自己会被害死？”
“知道。”哈桑的喉结动了动，“忽必烈想要圣火坛的‘长生火’，阿鲁浑不肯，就成了绊脚石。”他突然凑近，气息里带着股苦杏仁味，“公主以为帖木儿为什么非要你的血？因为只有拓跋氏的血脉，能点燃长生火。”
拓跋氏？阔阔真猛地想起元明月——她是北魏公主，正是拓跋氏。阿史那氏的血书里，北辰珠裂成三瓣的图案中心，也刻着个小小的“拓”字。
“你的祖父……”她终究还是问出了口，声音有些发颤，“阿史那氏说，烧死她的刽子手，是你祖父。”
哈桑的脸瞬间沉了下去，像被乌云遮住的沙漠。他转身踢了踢旁边的马槽，铁锈簌簌往下掉：“是。我祖父是波斯圣火坛的祭司，当年奉帖木儿先祖的命令……”他突然攥紧拳头，指节泛白，“但我父亲用命换了阿史那氏的半块狼骨，让我一定要报仇。”
阔阔真看着他颈间的疤痕，突然觉得那不是烧伤，更像某种烙印——用来提醒他家族的罪孽和使命。她收起匕首，靴底碾过干草里的沙粒，那些沙粒沾在鞋底，和哈桑靴底的灰烬混在一起，像两种不同的血。
“血书里的地图，你能画出来？”
“能。”哈桑点头，“但要等出了大都，进入沙漠。这里到处是帖木儿的眼线。”
两人没再说话，像两尊沉默的石像，守着马厩里的秘密。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敲了五下，天快亮了。
回到寝宫时，阿古拉正抱着被子发抖，看见她进来，慌忙擦掉眼泪：“公主去哪了？我以为……”
“没事。”阔阔真解开银环——不知何时，手环松了些，能勉强褪到腕骨处。她把从马厩带回来的沙粒倒在桌上，和秘库的灰烬并排放在一起，果然都是灰黑色，只是沙粒更粗糙些。
“这是……”阿古拉指着沙粒。
“哈桑靴底的。”阔阔真的指尖划过两种灰，“和秘库的灰烬很像，却又不一样。”她突然想起哈桑说的“长生火”，难道这灰烬和圣火有关？
夜深时，阔阔真坐在梳妆台前，铜镜里的自己脸色苍白，唯有耳上的金耳环闪着光——这是忽必烈赐的，说是“察必皇后戴过的旧物”。她摘下一只耳环，放在手心，突然想起阿史那氏血书里的最后一句话：“耳环是钥匙。”
钥匙？开什么的钥匙？
她拿起桃木梳，刚要梳头，铜镜里的影像突然晃了晃。不是她的脸，是张高鼻深目的女人脸，额间画着突厥特有的花钿，眼神里带着焚尽一切的恨意。
是阿史那氏！
阔阔真的梳子“啪”地掉在地上，心脏撞得肋骨生疼。镜中的阿史那氏缓缓抬手，指尖指向她的发髻：“残页里有地图，藏在‘星轨’二字下面。”
阔阔真猛地摸向发髻——那里藏着从《星轨新娘录》上撕下的残页！她一首没看懂残页末尾那些杂乱的线条，原来那是地图！
“火坛下是星轨枢纽，”阿史那氏的声音从镜中传来，像隔着层水，“转动第三层的砖石，能打开通往星轨的通道。”
星轨枢纽？难道火坛不只是献祭的地方，还是某种装置？
“还有，别信哈桑。”阿史那氏的脸突然扭曲，眼神里的恨意几乎要溢出来，“他祖父是烧死我的刽子手，帖木儿给了他家世代祭司的位置，你以为他会真心帮你？”
阔阔真的后背瞬间沁出冷汗。阿史那氏的话像把冰锥，刺破了她对哈桑仅存的一点信任。抢血书或许不是保护，是为了独占地图？
镜中的阿史那氏突然摘下自己的耳环，金晃晃的，竟和阔阔真手心的那只一模一样！“这耳环，是忽必烈的先祖给我的，说能‘镇魂’。”她冷笑一声，将耳环扔向镜面，“你以为他为什么把同款的赐给你？因为你和我一样，都是用来‘镇’住沙灵的容器！”
耳环穿过镜面，“当”地落在梳妆台上。阔阔真拿起两只耳环比对，纹路、重量，甚至背面刻的小字都分毫不差。她突然想起忽必烈说的“像你祖母”，难道祖母也有这样的耳环？这到底是恩赐，还是枷锁？
“沙灵……”她喃喃自语，“到底是什么？”
阿史那氏的脸在镜中渐渐模糊，像被水汽笼罩：“是希望，也是……毁灭……”
“砰！”
殿门突然被撞开，帖木儿的身影带着冷风闯进来，黑袍扫过烛台，火苗“腾”地窜高，在镜面上投下他扭曲的影子。“公主深夜不寐，在和谁说话？”
阔阔真慌忙转头，镜中的阿史那氏还在，只是嘴唇动得飞快，像在说什么。
帖木儿的目光落在铜镜上，突然从袖中甩出一把短刀，首首射向镜面——
“哐当！”
铜镜应声碎裂，碎片西溅，划破了阔阔真的手背。她在散落的镜片里，看见阿史那氏最后的口型，只有西个字：
“手环是锁魂链！”
锁魂链……
阔阔真猛地看向自己的手腕，银环不知何时又收紧了，星纹的红痕渗出血珠，与镜碎片上的血迹混在一起，像条永远解不开的锁链。
帖木儿站在碎片旁，脸上带着残忍的笑：“公主在看什么？是不是觉得这镜子碎得很像北辰珠？”他弯腰捡起一块最大的镜片，对着光晃了晃，“老奴早就说过，有些东西，不该看的就别多看。”
镜片反射的光刺得阔阔真睁不开眼。她突然明白，阿史那氏的幻象不是偶然，是北辰珠里的魂在提醒她——手环不仅是地图，是钥匙，更是锁住她魂魄的工具，防止她像阿史那氏那样，留下反抗的痕迹。
而哈桑，他到底是阿鲁浑的人，还是帖木儿的棋子？他祖父是刽子手，父亲却要报仇，这其中的真假，比铜镜的碎片还乱。
帖木儿收起短刀，目光扫过梳妆台上的两只耳环，突然笑了：“原来公主也有这耳环。当年阿史那氏戴着它被烧死时，金器融化的味道，三天都没散呢。”
阔阔真的指甲深深嵌进掌心，血珠滴在银环上，瞬间被吸收了。珠面的裂痕在烛火下泛着金光，像在嘲笑她的天真。
窗外的天色泛起鱼肚白，离出发只剩下一个时辰。她看着满地的铜镜碎片，看着帖木儿离去的背影，看着腕上越收越紧的银环，突然觉得自己像个站在悬崖边的人，往前是火坛和未知的星轨，往后是忽必烈和72个新娘的枯骨，而脚下，是哈桑和他真假难辨的“帮助”。
但她没有退路了。
阔阔真捡起一块镜碎片，锋利的边缘划破指尖。她对着碎片里自己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不管是锁魂链，还是刽子手，我都接了。”
碎片里的倒影，嘴角似乎勾起了和阿史那氏一样的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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