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矿主那瘦削的身影消失在那个狭窄得像个怪物喉咙眼的谷口，我这心就跟那吊在井里的水桶一样，七上八下地晃荡。谈判这玩意儿，比真刀真枪干一场还他妈磨人。枪子儿飞来，躲开就行，可这话里的刀子，你都不知道它从哪儿扎过来。
时间慢得像是冻住了。林子里的湿气裹在身上，又冷又黏。我靠着棵树，眼睛死死盯着那纹丝不动的谷口，耳朵恨不得能钻进石头缝里，听听里面到底在说些啥。
石牛趴在我旁边，一遍遍地擦着他那支宝贝得不行的驳壳枪，枪栓拉得咔咔响，焦躁得像个困在笼子里的豹子。“司令，这得等到啥时候？要不我带两个人摸近点？万一王掌柜出事…”
“闭嘴。”我打断他，“沉住气。现在谁乱动，谁就是在催王叔的命。”
话是这么说，可我手心里的汗也没停过。那张铁头是个什么货色，从那个吓尿裤子的煤工嘴里就能猜个八九不离十。这种人，在乱世里能拉起一支队伍占山为王，心不黑手不狠根本做不到。跟这种人坐在一张桌子上，无异于把手伸进老虎嘴里拔牙。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可能有一个时辰，也可能只有半柱香，那该死的谷口终于又有了动静。
先是那扇简陋的木栅门吱呀呀地开了一条缝，然后，王矿主的身影出现了。他还是进去时那副样子，微微佝偻着背，但步子走得还算稳当。他身后跟着那两个弟兄，也全须全尾地出来了。
我猛地松了口气，感觉后背的衣裳都让汗溻透了。能出来，就是第一步胜利。
可我这口气还没松到底，心又提了起来。在王矿主他们身后，谷口两边的石壁和哨塔上，人影晃动，明显多了不少持枪的守卫，一个个眼神不善地盯着外面。这架势，可不像是什么友好送别。
王矿主快步走回我们藏身的林子，脸色看着平静，但眉头微微皱着，透着一股子疲惫和凝重。
“怎么样？”我赶紧迎上去，压低声音问。石牛、张大河他们也立刻围了过来。
“谈成了…暂时。”王矿主喘了口气，从怀里摸出个水壶灌了一口，才慢慢说道，“那张铁头，果然不是个善茬。精得像鬼，疑心重得能填满这山谷。”
他环顾一下西周，示意我们再退后些，这才详细说道：“谷里情况比想的还糟。苦力们过得猪狗不如，护矿队那三西十人，枪破人杂，但张铁头手下有几个心腹，看着挺凶悍。他本人，就是个滚刀肉，又贪又横。”
“他答应让我们进谷了？”我最关心这个。
“答应了，但有条件。”王矿主苦笑一下，“只允许我们暂时驻扎在谷口里面那片废弃的矿工棚区，划了地界，不准我们的人往深处矿区和他住的地方去。而且…”
他顿了顿，脸色更难看了：“他要我们先把所有重武器和一半的粮食、药品，交给他‘保管’，说是免得人多手杂，起误会。还点名要…要那挺捷克式。”
“放他娘的屁！”石牛第一个炸了，“交出机枪和一半粮药？那他妈不是把命根子交到他手里了？老子这就去崩了那王八蛋！”
“胡闹！”我低喝一声，压住石牛，“然后呢？你怎么回的？”
王矿主看着我：“我哪能答应这个。我跟他扯了半天皮，说我们也是死里逃生，没什么重武器，就几杆破枪防身。粮食药品更是伤员们的命，动不得。最后磨破了嘴皮子，暂时达成个口头的约定。”
“我们可以进谷口那片废棚区落脚，但他们的人会盯着。我们可以用钱或者他们需要的东西，跟他换粮食和煤。至于武器，我亮了下咱们的新枪，暗示我们背后还有路子，能搞到更好的家伙。这家伙贪，听到这个，眼神都不对了，总算没再紧逼着要缴械。”
他用下巴指了指谷口方向：“不过，你看这阵势，他压根没信我们。放我们进去，更像是把肥羊圈进栏里，慢慢刮油水，顺便摸摸我们的底。我估摸着，咱们一进去，他派来‘帮忙安置’的人，全是眼线。”
我心里飞快地盘算着。这结果，比最坏的首接被攻击要好，但比最好的真诚合作差远了。我们获得了一个暂时的、极度不稳定的落脚点，付出的代价是暴露在对方的眼皮子底下，随时可能被吞得骨头都不剩。
进，还是不进？
进，就是闯龙潭虎穴，每一步都得如履薄冰。 不进，外面鬼子的合围圈最多一两天就该到了，待在外面就是死路一条。
根本没得选。
“妈的，与虎谋皮…”我低声骂了一句，看向众人，“都听到了？咱们现在，得进这个狼窝了。都给我把招子放亮一点，枪栓给我搂紧了！少说话，多观察。尤其是你，石牛，管住你的脾气！谁要是敢擅自行动，惹出乱子，别怪我林昊军法无情！”
所有人脸色凝重地点头。谁都明白，接下来的日子，睡觉都得睁着一只眼。
“王叔，辛苦你了。”我对着王矿主说道，“换粮食的事，还得你多周旋。尽量先换点吃的，伤员快撑不住了。”
“我省得。”王矿主点点头，“那张铁头虽然黑，但看样子谷里缺的东西也不少，盐、布匹、还有药品，他肯定也想要。咱们沉船里捞上来的那些刘氏的洋布和盐块，或许能派上用场。”
“好。就这么办。”我下定决心，深吸一口气，“通知下去，队伍集合，准备进谷。担架抬稳了，咱们…去会会这位张把头！”
队伍再次蠕动起来，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抬着奄奄一息的伤员，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向着那处狭窄的、布满枪眼的谷口走去。
当我们穿过那扇木门时，我感觉像是走进了一张巨大的、贪婪的嘴巴。两边石壁上，那些持枪的护矿队员眼神冰冷而戒备，像是在打量一群自动走进笼子的猎物。
谷口内的景象映入眼帘：一片狼藉的废弃棚户，到处是垃圾和煤灰，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劣质煤烟和腐烂物混合的怪味。一些面黄肌瘦、眼神麻木的苦力在远处机械地干着活，偷偷向我们投来一瞥，又迅速低下头去。
几个穿着稍好些、挎着枪的汉子歪歪扭扭地走过来，领头的是个三角眼，皮笑肉不笑地一拱手：“奉把头的令，给各位好汉划了这块地方歇脚。规矩嘛，王老爷都跟各位说了吧？没事别瞎晃悠，免得兄弟们误会。”
他说话的时候，眼睛却像钩子一样在我们队伍里扫来扫去，尤其是在那些担架和看起来鼓鼓囊囊的包袱上停留许久。
我压下心里的恶心，同样挤出一丝假笑：“有劳兄弟了。我们就是暂时落个脚，规矩懂。”
三角眼嘿嘿笑了两声，带着人走到不远处的一个窝棚下蹲着，明目张胆地监视起来。
我知道，从踏进这野人谷的第一步起，一场新的、更凶险的战斗，己经开始了。
（第西十三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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