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前的雨总带着股黏腻的潮气，把“承古班”排练场的木梁泡得发潮，空气里飘着松节油、旧戏服樟脑丸和汗水混合的怪味。林倩踩着高跟鞋走进来时，鞋底在青石板上打滑，白大褂下摆扫过堆在角落的戏箱，撞得上面“蜈蚣探子”的脸谱面具晃了晃，彩绘的眼睛在昏暗里像两颗淬了毒的珠子。
“林法医，您可来了！”剧团的年轻武生李伟迎上来，声音发颤，指节因为用力攥着戏杆而泛白，“顾团长他……他就这么倒在台上，跟演《问探》似的，一动不动。”
林倩没接话，先从法医箱里掏出鞋套和手套，动作熟练得像在实验室准备标本。排练场中央的戏台被临时搭了警戒线，黄色带子绕过挂着的《问探》布景，深蓝色的幕布上画着蜈蚣纹样，针脚粗糙，像是临时赶制的。顾正明就倒在布景前，穿着一身灰布短打，右腿蜷曲如钩，左臂僵硬地向前伸着，指尖还捏着半截戏词纸，姿势和戏里“蜈蚣探子”探路的身段分毫不差。
她蹲下身，目光先落在死者的脸上。顾正明大概五十多岁，脸上还带着没卸干净的戏妆，眉心点着颗朱砂痣，胭脂从颧骨晕到下颌，被冷汗浸得发花。嘴角残留着淡紫色的泡沫，沾在胡茬上，像凝固的桑葚汁。林倩用镊子轻轻拨开他的嘴唇，牙龈呈青紫色，是典型的中毒迹象。
“死亡时间初步判断在两小时前，”她的声音很轻，却压过了排练场里压抑的抽泣声，“尸体还没出现尸僵，角膜浑浊度二级，符合急性中毒的特征。”
身后传来脚步声，江辰的警靴踩在青石板上，带着股风。他刚从另一个现场赶过来，警服外套的扣子没扣好，露出里面沾着灰尘的白衬衫。“怎么样？”他凑过来，目光扫过尸体的姿势，眉头皱了皱，“这姿势有点怪，不像是自然倒地。”
林倩没回头，指尖己经触到死者的眉心。朱砂痣摸起来硬硬的，她用镊子轻轻刮了一下，颜料下面露出个针孔大小的伤口，边缘还沾着点银色的细屑。“这里有个伤口，”她抬头看江辰，眼里带着专业的敏锐，“可能是注射毒物的入口，需要回实验室做皮肤切片。”
江辰点头，转身对身后的技术队队员吩咐：“把现场所有颜料、化妆品都取样，尤其是死者脸上的朱砂，还有那边化妆台上的东西。”他的目光落在戏台角落的化妆台，瓷盒、油彩管、眉笔散落一地，其中一个描金瓷盒敞着口，里面盛着半盒赭红色的粉末，在灯光下泛着金属光泽。
林倩己经开始检查死者的手部。顾正明的指甲修剪得很短，指甲缝里卡着极细的银线，像拆毛衣时勾住的线头。她用粘取器取下银线，放进证物袋：“这线很特殊，不是普通的绣花线，可能是戏服上的装饰线，也可能是作案工具。”
“顾团长今天排的是《问探》，”旁边的老艺人赵松涛突然开口，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就是《五毒记》里的一折，他演蜈蚣探子，排了一上午，中午说不舒服，留在排练场休息，没想到……”老人说到一半，抹了把脸，浑浊的眼睛里闪过复杂的情绪。
林倩的目光转向赵松涛，老人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袖口沾着点油彩，手指关节粗大，一看就是常年练功的。“他中午吃了什么？有没有接触过其他人？”
“就喝了杯沈瑶泡的菊花茶，”赵松涛指了指站在人群后的年轻女人，“瑶瑶是我们新来的舞美，负责戏服和化妆，今天上午一首跟着顾团长改布景。”
沈瑶往前走了两步，低着头，长发遮住了半张脸。她穿了件素色的连衣裙，手里攥着个帆布包，指节泛白：“我泡了菊花茶放在化妆台，顾团长说有点上火，喝了半杯，后来我就去仓库整理戏服了，回来就……”她的声音带着哭腔，说到最后，肩膀轻轻抖了抖。
江辰盯着沈瑶的眼睛，女人的眼神躲闪，不敢和他对视。“你去仓库多久？期间有没有人来找过顾团长？”
“大概一个小时，”沈瑶想了想，“没看见有人来，不过排练场的门没锁，谁都能进来。”她顿了顿，又补充道，“最近总有人说，排练场闹鬼，说看见穿壁虎纹样戏服的黑影在夜里晃，顾团长昨天还说，晚上排练时听见后台有脚步声……”
这话一出，排练场里的气氛更紧张了，几个年轻演员下意识地往一起凑。江辰皱了皱眉，显然不相信“闹鬼”的说法，但也没立刻反驳，只是对技术队说：“查一下排练场的监控，重点看中午这段时间。”
林倩己经检查完死者的躯干，没发现明显的外伤。她站起身，活动了一下蹲得发麻的腿，白大褂的下摆扫过死者的戏鞋，黑色的布鞋，鞋底沾着点赭红色的粉末，和化妆台上瓷盒里的粉末颜色一致。“江辰，”她叫住正要去查监控的江辰，“死者鞋底有颜料，和化妆台那盒‘银朱’的颜色一样，可能他生前去过化妆台，或者有人把颜料带到了戏台。”
江辰走过来，蹲下身看了看鞋底的粉末，又抬头看了眼化妆台，距离戏台大概十米远。“如果是他自己去的，没必要特意绕到那边；如果是别人带过来的，这颜料很可能有问题。”他对技术队队员说，“把那盒银朱重点取样，回去让林法医做成分分析。”
林倩点头，把证物袋收进法医箱。她的目光再次落在死者的姿势上，右腿蜷曲，左臂前伸，指尖对着布景上的蜈蚣纹样，像是在指向什么。“这个姿势太标准了，”她突然说，“像是刻意摆出来的，符合昆曲‘五毒戏’里蜈蚣探子的‘探路式’，一般人中毒后不会有这么规整的姿势，除非……”
“除非凶手懂昆曲，知道这个身段，”江辰接话，眼神和林倩对上，两人多年的搭档默契，不用多说就能明白彼此的意思，“或者，凶手就是剧团里的人，熟悉《问探》的排练内容。”
林倩没说话，只是轻轻叹了口气。她想起早上出门时，外婆的旧照片从抽屉里掉出来，照片上的老人穿着昆曲戏服，眉心也点着颗朱砂痣，笑盈盈地抱着小时候的自己。外婆是个昆曲票友，生前总说“昆曲的身段里藏着人的性子，什么样的人，演什么样的戏”，现在看着顾正明僵硬的姿势，她突然觉得，这具尸体就像个控的木偶，凶手用毒素和戏曲身段，写下了第一个谜题。
江辰己经安排好现场勘查，过来帮林倩拎法医箱：“先回实验室做毒理学分析，银线和颜料的成分也得尽快出来，监控我让小张盯着，有情况随时联系。”
林倩点头，跟着江辰往外走。经过沈瑶身边时，她下意识地看了眼女人的帆布包，包口露出半截画稿，上面画着戏服纹样，其中一张是壁虎纹样，用的是银线勾勒，和死者指甲缝里的银线一模一样。她顿了顿，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没开口，没有证据的猜测，不是法医该做的事。
走出排练场，雨还在下，细密的雨丝打在白大褂上，留下一个个小水点。江辰把伞递过来，自己却淋在雨里：“你先上车，我跟赵松涛再聊两句，问问‘闹鬼’的具体情况。”
林倩接过伞，看着江辰转身走回排练场的背影，突然觉得有些恍惚。最近两人都忙，她泡在实验室分析前一个案子的毒物样本，江辰跑遍了半个城查盗窃案，己经快一个星期没好好一起吃顿饭了。刚才在现场，两人的交流全是案件，连一句“你累不累”都没说。
她坐进警车，打开法医箱，看着里面的证物袋，沾着银线的粘取器、装着朱砂粉末的瓷盒样本、死者的指甲刮取物。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是江辰发来的消息：“监控坏了，中午这段时间的录像没了，可能是人为破坏的。”
林倩盯着屏幕，手指在键盘上敲了敲，回复：“我尽快出毒理学报告，银线的材质分析也会加急。”发送完，她靠在椅背上，看着窗外雨幕中的昆曲剧团招牌，“承古班”三个金色的大字被雨水打湿，显得有些模糊。
她想起外婆曾说，昆曲里的“五毒”不是真的毒，是人心的贪、嗔、痴、恨、怨。现在顾正明死在戏台上，死状像极了五毒之一的蜈蚣，指甲缝里卡着银线，鞋底沾着有毒的银朱，背后还有“闹鬼”的传言，这起案子，从一开始就裹着昆曲的外衣，藏着人心的毒。
警车的引擎发动起来，林倩把证物袋小心翼翼地放进恒温箱，目光落在窗外掠过的街景上。雨还在下，而戏台后的秘密，就像这雨幕一样，等着她和江辰一点点拨开。只是她没意识到，这起看似简单的毒杀案，不仅会牵扯出二十年前的旧案，还会让她和江辰，在专业与情感的拉扯中，重新看清彼此在对方心里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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