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守所的会见室比解剖室还要冷。林倩攥着保温杯的手指泛白，杯壁上的水汽在审讯桌上洇出片圆形的湿痕，像枚模糊的指纹。对面的沈瑶穿着囚服，袖口磨出毛边，右手腕上的淤青，那是昨天挣扎时被手铐勒的，在惨白的灯光下泛着青紫色。
“赵松涛死的时候，你在做什么？”林倩推过去杯热牛奶，瓷杯与桌面碰撞的脆响惊得沈瑶抖了下。女人的指甲缝里还嵌着银朱粉末，是从梧桐镇戏楼带回来的，洗了三次都没洗净。
沈瑶的目光落在牛奶杯沿，睫毛上的泪珠突然坠下来，砸在杯壁上晕开细小的涟漪。“在给念念写信，”她的声音像被水泡透的纸，“管教能作证，我从昨晚七点写到凌晨，信纸边角都有她的指纹。”
林倩翻开审讯记录，铅笔尖在“赵松涛死亡时间：凌晨三点十五分”下面画了道线。看守所的监控显示，沈瑶确实没离开过监室，但有段监控在两点到三点间出现了西十秒的雪花，技术队说是线路老化，但林倩总觉得不对劲。
“你认识这种针吗？”她掏出证物袋，里面装着枚锈迹斑斑的钢针，针尖弯成钩形，是从赵松涛咽喉里取出来的。针尾缠着半根蓝绿色的丝线，在灯光下泛着金属光泽。
沈瑶的瞳孔猛地收缩，手指下意识绞着囚服下摆。“是……是昆曲武生用的‘枪头针’，”她的喉结上下滚动，“以前演《蜈蚣岭》，武松的枪头会藏这种针，用来勾住敌人的戏服……”
“赵松涛的气管黏膜上，有和这根针一致的铁锈成分。”林倩往前倾身，白大褂的领口蹭到桌面，“他不是自杀，是被人用这根针扎进咽喉，毒素顺着血管扩散，和顾正明的死法，属于同一种毒理逻辑。”
会见室的门被推开，江辰带着股寒气走进来，警帽上沾着的雪粒落在沈瑶的牛奶杯里，瞬间融成小小的白点。“查到了，”他把份鉴定报告拍在桌上，纸张边缘还带着看守所铁门的铁锈味，“这根针的主人是李伟，他上个月在剧团仓库偷了盒‘枪头针’，说是‘练习武打动作’。”
沈瑶突然抬起头，眼里的泪变成了冰碴：“不可能！李伟的母亲明天手术，他昨晚一首在给医院打电话，怎么会去杀赵松涛？”她的指甲掐进掌心，“是赵磊！那个畜生想灭口，他知道他爹藏着生物公司的账本！”
林倩注意到她的袖口在抖，藏在袖子里的手腕正往桌下缩。她突然想起昨天解剖赵松涛时，死者左手无名指的指甲盖有片新鲜的剥落，像是抓过什么粗糙的织物，比如囚服的麻布。
“你昨晚见过赵松涛？”林倩的声音陡然变冷，伸手按住沈瑶的手腕。女人的脉搏快得像擂鼓，皮肤下的肌肉在剧烈颤抖，“监控雪花的西十秒，你在哪？”
沈瑶的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话。江辰突然从证物袋里掏出块碎布，是从赵松涛囚服上扯下来的，边缘沾着点淡紫色的纤维，和沈瑶囚服上的染料成分完全一致。“他托管教给你带了张纸条，对不对？”江辰的拇指碾过碎布上的纤维，“纸条上写着账本的位置，所以你必须让他闭嘴。”
女人的防线在这时崩塌。她趴在桌上哭出声，肩膀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他说账本藏在戏楼的藻井里，让我帮他拿出来交给记者……可他还说，念念在英国的疗养院，其实是赵磊的据点，里面全是被他用毒素控制的‘证人’……”她突然抬起头，眼里全是血丝，“我没杀他！我只是想抢过纸条，他就突然抽搐起来，像条被踩住的蜈蚣！”
林倩的目光落在沈瑶磨破的袖口上。那里沾着点透明的晶体，在灯光下折射出彩虹般的光泽，是冰糖的碎屑，而赵松涛的口袋里，就有半包没吃完的冰糖。“他有低血糖，”她突然想起解剖时胃容物里的少量糖分，“你把毒素掺在了冰糖里，趁他吃糖时抢走纸条，对不对？”
沈瑶的哭声戛然而止。她看着自己的袖口，突然笑了起来，笑声在空旷的会见室里撞出刺耳的回音：“是又怎么样？那种人渣！他害死我爹，要挟我女儿，死一千次都不够！”她猛地拽开衣领，露出锁骨处的刺青，是朵没绣完的缠枝莲，针脚歪歪扭扭，“这是他教我绣的，说‘进了承古班，就得有朵镇得住场的花’，原来他早就把我当成杀人的棋子！”
江辰的手机在这时震动起来，技术队小张的声音带着惊慌：“江队！赵磊跑了！他的生物公司被查封时，保险柜里只有本昆曲乐谱，夹层里藏着张去缅甸的机票，明天凌晨的！”
林倩抓起那根枪头针，针尖的铁锈在阳光下泛着暗红色。她突然想起赵松涛气管里的微量松香，不是舞台用的那种，是工业松香，里面掺了铅。“他不是死于这根针，”她的声音发紧，“是铅中毒，有人在他的冰糖里加了铅粉，枪头针只是障眼法。”
沈瑶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铅……”她喃喃自语，突然抓住林倩的手腕，“是李伟！他昨天给赵松涛送过饭，说‘赵叔低血糖，带了点桂花糕’！那孩子看着老实，其实早就被赵磊收买了！”
会见室的窗户被风吹得哐当响，雪粒打在玻璃上，像无数细小的针。林倩看着沈瑶锁骨处的缠枝莲刺青，突然想起外婆那本颜料图谱里的一句话：“昆曲的毒，不在戏文里，在递水的手，在喂药的勺，在绣进皮肉里的念想。”
法医中心的毒理实验室亮如白昼。林倩把赵松涛的血液样本注入原子吸收光谱仪，屏幕上的铅元素峰值像座陡峭的山，浓度高达每升8.7微摩尔，是致死量的三倍。
“林姐，胃容物里的桂花糕残渣有发现。”小吴举着显微镜跑过来，镜片上还沾着点白色粉末，“除了铅粉，还有没消化的糯米粒，里面嵌着极细的银线，和顾正明指甲缝里的成分一致！”
林倩的指尖在光谱仪上轻点，调出赵松涛囚服的纤维分析报告。麻布的经纬线间卡着点淡黄色的晶体，是蜂蜡和松香的混合物，赵松涛常用的那种勒头松香，但熔点比正常的高了3℃。“是人为加热过的，”她突然起身，白大褂下摆扫过实验台，带倒了装着蜈蚣毒液的试管，“快，检测这批松香里的铅含量！”
江辰推门进来时，正撞见林倩跪在地上捡试管碎片，白大褂的肘部沾着片银朱粉末。他赶紧蹲下去扶她，掌心触到她手肘的肿块，是昨天在看守所会见室撞的。“别捡了，我让技术队重新取样。”他把她拽起来，从口袋里掏出个烤红薯，“刚从食堂买的，还热乎着。”
林倩咬了口红薯，甜香混着实验室的消毒水味，奇异地让人安心。“赵松涛的松香里掺了铅，”她指着屏幕上的图谱，“有人把铅粉熔进松香，再涂在他的勒头带上，他每天练功都要勒头，铅毒早就慢慢积累了，最后那几块桂花糕，只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是李伟干的。”江辰剥开自己手里的红薯，热气模糊了眼镜片，“我查了他的通话记录，案发前三天，他和赵磊通了七次电话，最后一次是昨天晚上十点，正好是他给赵松涛送桂花糕之前。”他顿了顿，声音沉下来，“而且，李伟母亲的手术费，是赵磊的公司匿名支付的。”
林倩的目光落在实验台的银线上。那些缠绕在桂花糕残渣里的银线，末端有被牙齿咬过的痕迹，赵松涛在临死前，可能想扯断勒头带，却咬到了藏在里面的银线。“他知道自己中了毒，”她用镊子夹起银线，对着光看，“这上面的齿痕很深，是拼命咬的。”
实验室的门被敲响，李主任抱着个旧木箱走进来，里面装着几卷泛黄的戏服勒头带。“这是从承古班仓库找到的，”老法医的手指在带子上，“赵松涛用了三十年的勒头带都在这儿，你看看有没有问题。”
林倩拿起最旧的那条，黑色绸缎己经发脆，边缘的银线绣着“松涛”两个字。她把带子放进X射线荧光仪，屏幕上立刻显出密集的铅元素亮点，像撒了把碎星。“每条都有铅，”她的声音发颤，“不是人为添加的，是常年使用的松香里含的，赵磊只是在最后加大了剂量，把慢性中毒伪装成急性谋杀。”
江辰突然拍了下手：“我知道为什么赵松涛死状和顾正明一样了！”他指着屏幕上的铅元素分布，“铅中毒会导致肌肉强首性痉挛，而他常年练的‘蜈蚣探步’，正好让毒素在特定肌群堆积，赵磊算准了他会在毒发时摆出那个姿势！”
林倩想起沈瑶说的“戏楼藻井里的账本”，突然抓起外套：“我们去梧桐镇老戏楼，账本里肯定有赵磊生产毒素的记录，说不定还有他控制的‘证人’名单。”
江辰拽住她的手腕，指腹蹭过她手肘的肿块：“现在雪太大，山路不好走，明天一早再去。”他把剩下的红薯塞进她手里，“你昨晚没睡，现在必须休息两小时，不然我让人把你绑在解剖台上。”
林倩看着他眼里的红血丝，突然想起昨天他在看守所门口抽烟的样子，雪花落满他的肩膀，像披了件白蓑衣。她低头咬了口红薯，甜汁溅在嘴角：“那你陪我一起睡，就趴在实验台旁边，不许偷偷跑出去查案。”
江辰的耳尖腾地红了。他转身去拉实验台的抽屉，假装找毯子，声音闷闷的：“谁要陪你睡……我是怕你又在梦里解剖，把我当成尸体划一刀。”
梧桐镇的老戏楼在雪后像座冰封的宫殿。林倩踩着没过脚踝的积雪走进时，檐角的冰棱滴落水珠，砸在戏台中央的焦痕上，是前天沈瑶烧戏服留下的。
“藻井在那儿。”江辰指着头顶的雕花穹顶，木格窗里积着雪，阳光透过缝隙照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搬来架木梯，爬上去时，靴底的雪粒掉进藻井，惊起几只飞蛾。
林倩站在台下仰头看，突然发现穹顶的木雕纹样很奇怪，不是常见的龙凤，而是五条扭曲的蛇，首尾相接围成个圆。她想起外婆说过，昆曲“五毒戏”的老戏台，藻井会刻五毒纹样，用来“镇邪”，但这五条蛇的眼睛，都是用银线嵌的，在光线下闪着冷光。
“找到了！”江辰从藻井里掏出个油布包，扔给林倩时，里面的硬物撞得咚响。她解开油布，露出本牛皮账本，封面烫着“承古班道具账”，翻开却是打印的表格，列着“毒素编号”“买家姓名”“用途”，最新的一笔是卖给“顾正明”的“蟾酥-3型”，备注栏写着“哮喘诱发剂”。
“赵磊不仅卖毒素，还帮买家设计下毒方案。”林倩的指尖划过“李伟”的名字，后面记着“报酬：母亲手术费+英国疗养院探视权”，“他用沈瑶女儿要挟李伟，又用李伟母亲的手术费控制他，这张网铺得太密了。”
江辰突然从藻井里探出头，手里举着个银质小盒：“还有这个！”盒子打开的瞬间，林倩闻到股熟悉的香气，是外婆常用的檀香，里面装着半块断裂的玉佩，刻着“瑶光”两个字，和沈瑶工作室的木牌同名。
“是沈瑶母亲的东西。”林倩的指尖抚过玉佩的裂痕，“我外婆说过，沈瑶的外婆是承古班的旦角，艺名‘瑶光’，后来因为揭发班主倒卖文物被害死，这玉佩是她的信物。”她突然想起账本里的一页，“赵松涛的父亲当年就是帮凶，赵松涛藏着这个，是为了拿捏沈瑶。”
戏台角落的积雪突然簌簌落下。林倩转身时，看见个穿蓝布棉袄的老头站在门口，手里拄着根缠满红绸的拐杖，是昨天在香椿巷遇到的卖艾草的老太太的丈夫，镇上的老木匠。
“你们在找赵老板的账本？”老头的牙掉得只剩两颗，说话漏风，“他前天来过，说要拆藻井的木雕，我劝他雪天危险，他说‘再不拆，就被蛇吞了’。”他指了指穹顶的蛇纹，“这五条蛇的眼睛，是赵老板上个月让人嵌的银线，说‘能聚财’。”
江辰突然爬上戏台，用刀撬开条蛇眼的银线。里面没有银，只有根黑色的细管，末端连着个微型摄像头，镜头正对着戏台中央。“赵磊在监视这里！”他的声音带着惊怒，“他早就知道账本藏在藻井，故意让赵松涛告诉沈瑶，就是想借我们的手找到账本，再杀人灭口！”
林倩的手机在这时响起，是看守所的管教打来的，声音带着哭腔：“林法医，沈瑶……沈瑶在监室里割腕了！她手里攥着半块玉佩，说‘瑶光该回家了’……”
雪又下了起来，落在戏楼的穹顶上，像无数只手在敲木格窗。林倩捏着那半块玉佩，突然明白赵磊的真正目的，他不仅要销毁账本，还要让所有知道“瑶光”秘密的人闭嘴，从沈瑶的外婆，到沈瑶的女儿，这张毒网己经织了三代人。
江辰的对讲机里传来李队的声音：“江队！边境口岸抓到赵磊了！他带着本昆曲乐谱，说要去缅甸‘找新的五毒’！”
“告诉技术队，重点查乐谱的夹层。”林倩把账本塞进怀里，转身往戏楼外跑，雪灌进靴筒，冻得脚踝生疼，“赵松涛肯定在乐谱里藏了更重要的东西，说不定是当年害死沈瑶外婆的证据！”
跑出戏楼时，林倩回头望了眼。穹顶的五条蛇在风雪里像活了过来，银线眼睛闪着红光，仿佛在嘲笑这场跨越三代的恩怨。她突然想起外婆临终前唱的《牡丹亭》：“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原来最毒的从来不是蛇蝎，是藏在昆曲水袖里的贪婪，是绣进戏服纹样里的仇恨。
沈瑶最终还是没能救回来。林倩站在看守所的停尸间外，听着里面消毒水的味道混着雪气飘出来，突然觉得很冷。江辰把外套披在她肩上，指尖触到她冰凉的耳垂，是冻的。
“赵磊招了，”他的声音很低，像怕惊扰了什么，“乐谱夹层里有张照片，是1998年拍的，赵松涛的父亲和沈瑶的外婆站在承古班的戏台前，手里拿着个装着银朱的瓷盒，就是案发现场那个描金盒。”
林倩的目光落在停尸间的门牌上，沈瑶的名字后面打着个红叉，像朵潦草的花。“她只是想为家人翻案，”她的声音发紧，“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
“因为有人把仇恨当成了遗产。”江辰递给她张照片，是从赵磊手机里恢复的，沈瑶的女儿沈念穿着昆曲戏服，眉心点着朱砂痣，笑靥如花，“赵磊没伤害她，只是把她送到了真正的艺术学校，他说‘欠瑶光的，总要还点什么’。”
林倩突然笑了，眼泪却掉了下来。她想起沈瑶锁骨处的缠枝莲刺青，想起赵松涛藏在藻井里的玉佩，想起顾正明指甲缝里的银线，这些本该用来传承昆曲的东西，最终都成了杀人的利器。
回法医中心的路上，雪停了。江辰的车开得很慢，路过承古班的排练场时，林倩让他停了车。戏台的灯还亮着，几个年轻演员在排练《混元盒》，五毒的纹样在新做的戏服上栩栩如生，却没了当年的阴森。
“李队说，等案子结了，要请我们来看新排的戏。”江辰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手套传过来，“他们要把‘五毒戏’改成劝人向善的版本，说‘毒物也能化毒’。”
林倩看着那些年轻的身影，突然想起外婆说的“戏如人生”。或许真正的昆曲，从来不是藏在颜料里的毒，也不是绣在线上的恨，而是那些在舞台上跌倒又爬起来的人，那些把仇恨放下、把传承扛起来的人。
实验室的灯还亮着。林倩把赵松涛的铅中毒报告归档时，发现江辰在她的笔记本上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笑脸，旁边写着：“明天火锅，加三倍毛肚。”她拿起笔，在下面画了个解剖刀，刀尖对着笑脸的肚子，批注：“再迟到，就给你做活体解剖。”
窗外的月光落在实验台的银锁上，壁虎的眼睛闪着光，像两颗醒着的星。林倩知道，这出昆剧魅影还没谢幕，沈瑶父亲的冤案要翻，赵磊背后的买家要查，那些藏在昆曲里的秘密，还有很多等着她和江辰去揭开。但只要他们还在一起，再密的毒网，也能找到线头；再深的仇恨，也能找到化解的可能。
凌晨三点，林倩被一阵急促的电话惊醒。她接起时，江辰的声音带着罕见的慌张：“林倩，快来承古班！李伟……李伟死在戏台前，死状和顾正明一模一样，手里还攥着半张戏票！”
挂了电话，林倩抓起解剖刀冲进夜色。白大褂在雪地里扫过，像只白色的鸟。她突然明白，这张毒网的中心，还有个没露面的渔夫，正等着收网。而李伟手里的戏票，就是他扔下的诱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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