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ICU外,变成了一种具象化的煎熬。
顾沉舟记不清自己在那条冰冷的长椅上坐了多久,也记不清自己多少次透过那扇玻璃窗,贪婪而恐惧地确认着里面那人胸膛依旧在呼吸机的辅助下微弱起伏。
阳光从走廊尽头的窗户斜射进来,由清晨的淡金逐渐转为午间的炽白,又慢慢染上黄昏的暖橘,最后被暮色吞没,再次被医院走廊惨白的灯光所取代。
一天一夜过去了。
顾沉舟滴水未进,粒米未沾,下颌冒出了青色的胡茬,眼底的红血丝蔓延得更加可怖,整个人憔悴落魄得与往日那个矜贵冷峻的顾总判若两人。特助几次送来水和食物,都被他挥手屏退。他现在没有任何胃口,仿佛任何东西都无法通过那被悔恨和恐惧堵死的喉咙。
他所有的感官,所有的意识,都只系于ICU内那个安静躺着的人身上。
期间,国内顶尖的呼吸与危重症医学专家团队风尘仆仆地赶到,进行了紧急而周密的远程及现场会诊。但最终给出的结论,与之前的主治医生并无本质区别。
终末期IPF,急性呼吸衰竭,生命体征极度不稳定,完全依赖生命支持系统……预后,极差。所能讨论的,无非是各种姑息治疗方案,如何尽可能减少痛苦,如何应对可能突然出现的感染、气胸等致命并发症。
每一个冰冷的专业术语,都像是在顾沉舟的心上又凿开一个洞。
他甚至不敢去细想“预后极差”这西个字背后,那清晰得残忍的倒计时。
夜幕再次降临,医院走廊里安静了许多,只有护士偶尔轻步走过的声音和各种仪器隐约的嗡鸣。
顾沉舟依旧维持着那个僵硬的姿势,靠着墙壁,目光一瞬不瞬地落在苏清身上。
突然,ICU内,病床上的人似乎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非常非常轻微,几乎像是光影造成的错觉。
但顾沉舟所有的神经都在那一刻骤然绷紧!他猛地站起身,整个人几乎要贴到玻璃上去,心脏狂跳,几乎要撞破胸腔。
是错觉吗?他看得太久,出现幻觉了?
就在这时,他看到苏清那如同蝶翼般脆弱的长睫毛,极其缓慢地、颤抖着眨动了一下,然后又一下……
紧接着,那双紧闭了太久太多的眼睛,终于艰难地、缓缓地睁开了一条细缝。
醒了?!
苏清醒了?!
巨大的、难以言喻的狂喜如同海啸般瞬间席卷了顾沉舟,冲得他头脑发晕,手脚都有些发软。他恨不得立刻冲进去,抓住他的手,告诉他他醒了,告诉他他有多害怕……
然而,苏清的眼神是涣散的、空洞的,没有任何焦距。他茫然地望着天花板,或者说,他其实什么也没看。呼吸面罩下的嘴唇极其轻微地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却只能吐出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气音,很快又被呼吸机的气流声所掩盖。
他的意识显然并没有完全清醒,似乎被困在某种半梦半醒的模糊地带。
顾沉舟的心立刻又被揪紧,刚刚升起的狂喜迅速被担忧取代。他紧张地盯着里面,连呼吸都放轻了。
值班医生和护士也注意到了苏清醒来,立刻进去查看情况。他们低声交谈着,检查着仪器数据,记录着什么。
顾沉舟听不见里面的声音,只能焦灼地等待着。
过了一会儿,医生走了出来,表情带着一丝复杂。
“顾先生,苏先生确实恢复了一些意识,这是一个好的迹象,说明他挺过了最危险的急性期。但是,”医生话锋一转,语气依旧谨慎,“他的意识还很模糊,定向力很差,身体也极度虚弱,目前的状态非常不稳定,您要有心理准备,他可能会出现谵妄或者一些无意识的言语行为。”
顾沉舟连忙点头,只要苏清醒了,哪怕只是片刻的清醒,对他而言都是天大的恩赐。“我明白,我能……我能进去看看他吗?就一会儿?我保证不打扰他!”他几乎是哀求着,语气卑微得不像他自己。
医生犹豫了一下,看着顾沉舟布满血丝的眼睛和憔悴不堪的面容,最终还是叹了口气:“好吧,但时间不能太长,他现在需要绝对静养,也不能有任何情绪波动。您必须保持安静。”
“好!好!我一定安静!”顾沉舟连声答应,仿佛得到了莫大的恩准。
他几乎是手脚发软地跟着护士去进行简单的消毒、穿上隔离服。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仿佛怕惊扰了什么。当他终于被允许踏入ICU,走到苏清病床边时,他的眼眶瞬间就红了。
近距离看,苏清更加瘦弱不堪,插着管子的手腕细得仿佛一折就断。他的眼睛半睁着,眼神依旧涣散而迷茫,毫无生气地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
顾沉舟颤抖地、极其轻柔地伸出手,想要碰一碰苏清没有输液的那只手,却又怕自己的触碰会弄疼他,最终只是虚虚地悬在之上。
“苏清……”他低声唤道,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无法掩饰的哽咽,“你能听见我吗?”
病床上的人似乎对他的声音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反应,眼睫又轻轻颤动了一下,涣散的目光极其缓慢地、艰难地移动着,似乎想要寻找声音的来源。
他的嘴唇又轻轻动了一下。
顾沉舟屏住呼吸,将耳朵凑近,努力去分辨那被呼吸面罩扭曲的、气若游丝的声音。
断断续续的、模糊的音节,如同梦呓般溢出。
“……冷……”
顾沉舟的心猛地一酸,立刻看向护士。护士会意,仔细地检查了被子的厚度和周围的温度,低声对顾沉舟说:“体温是正常的,可能是疾病导致的感觉异常或者谵妄的表现。”
顾沉舟心如刀绞,恨不能替他承受所有痛苦。
苏清的眉头微微蹙起,似乎陷入了某种不安的梦境或模糊的感知中,他又极轻地呢喃了几个字。
这一次,顾沉舟听清楚了。
那含糊的、气声般的两个字是——
“……先生……”
顾沉舟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了!
先生……
在过去三年里,这是苏清对他唯一的、带着距离却又无比顺从的称呼。
即使在意识模糊、濒临死亡的边缘,他潜意识里最深切的依赖或者……恐惧,依旧是他吗?
巨大的酸楚和难以言喻的痛悔瞬间将顾沉舟淹没。他再也忍不住,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极轻地碰了碰苏清冰凉的手背,声音破碎不堪:“我在……我在这里……对不起,苏清,对不起……”
是他把他变成这样的。是他让他在这个时候,只剩下这个称呼。
苏清似乎感受到了那微乎其微的触碰,又似乎根本没有。他的眼神依旧空洞,呼吸面罩下传来微弱而吃力的喘息声。过了几秒,他又极其轻微地吐出几个模糊的音节,这一次,连顾沉舟也无法听清是什么了。
然后,那刚刚睁开不久的眼睛,仿佛耗尽了全部力气,又缓缓地、沉重地阖上了。监测仪上的数据依旧微弱但平稳地跳动着,显示他再次陷入了昏睡。
短暂的清醒,如同黑暗中划过的微弱流星,转瞬即逝,只留下更深的寂寥和担忧。
护士轻声提醒:“顾先生,时间到了,让病人休息吧。”
顾沉舟如梦初醒,他贪婪地看了苏清最后一眼,仿佛要将他此刻的模样深深记住。他依依不舍地、一步三回头地退出了ICU。
当他再次被那扇门隔绝在外时,内心的波澜却无法平息。
那一声无意识的“先生”,像是一把钥匙,打开了他记忆的闸门。过往三年里,苏清无数次这样称呼他的场景,纷至沓来。
安静的,顺从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怯懦和卑微的……“先生”。
他以前为何从未觉得这个称呼如此刺耳,如此让人心痛?
他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闭上眼。
苏清,如果你能好起来……
如果你能好起来,我绝不会再让你这样叫我。
我该让你叫我什么?
顾沉舟茫然地想着,却发现大脑一片空白。他竟然想不出,一个合适的、能让苏清安心、能弥补过往一切的称呼。
巨大的无力感再次将他席卷。
他只是徒劳地隔着玻璃,望着里面再次陷入沉寂的人,在心里一遍遍重复着。
活下去,苏清。
求你,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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