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粘稠、冰冷、无边无际的黑暗。
吕烽的意识悬浮其中,如同沉入墨海最深处的微尘。没有光,没有声音,没有时间。只有一种永恒的、令人窒息的坠落感。身体的存在早己模糊,唯有一股源自脊柱深处、弥漫至每一寸灵魂的**剧痛**,成为这片虚无中唯一真实的坐标。那痛楚并非尖锐,而是钝重、庞大、如同整个崩塌的世界都压在那一段碎裂的脊骨之上,将他永恒地钉在这痛苦的祭坛上。
偶尔,会有破碎的影像如同溺毙者眼前的气泡,挣扎着浮出黑暗的渊面:
——烈焰!冲天而起,吞噬粮仓,吞噬荆娘决绝的背影!(荆娘焚身)
——木钥!在巨石上西分五裂,脆响如同丧钟!(钥碎)
——羊角辫女孩!惊恐的小脸在雪亮刀锋下瞬间定格!(女孩被杀)
——墨矩!癫狂炫耀连弩时,眼中那致命的得意!(泄密瞬间)
——吕布的记忆碎片!赤兔嘶鸣,画戟染血,下邳城破的冲天火光…(前世梦魇)
这些影像带着灼热的痛楚和冰冷的绝望,轮番撕扯着他残存的意识。每一次闪现,都让那沉重的剧痛更加清晰一分,都让沉沦的引力更加强大一分。放弃吧…太痛了…太累了…就这样沉下去…和烽堡的灰烬一起…归于永恒的寂静…
“护生郎…谷满仓…” 一个极其微弱、如同风中游丝般的童谣哼唱声,不知从黑暗的哪个角落飘来。是那个羊角辫女孩的声音?不…是虎子!是虎子在昏迷中的呓语!这声音细弱,却像一根坚韧的蛛丝,缠住了他下沉的意识。
“活下去…” 一个低沉、沙哑、带着铁锈般质感的女声响起,是荆娘!是她最后冲入火海前,那声穿透喧嚣的尖啸!这声音不再是命令,而是一种烙印般的执念!
“叮…叮…叮…” 紧接着,一种微弱却异常固执的、如同水滴石穿般的金属敲击声,由远及近,清晰地穿透黑暗的帷幕,一下下敲打在他的意识核心!是墨矩!是他在修凿那青铜轴承的声音!
这三股声音——童谣的微光、荆娘的执念、技术的节拍——如同三道在无尽黑暗中挣扎求生的火线,微弱,却顽强地抵抗着虚无的吞噬。它们交织在一起,形成一股奇异的拉力,对抗着那要将意识彻底碾碎的剧痛和沉沦的欲望。
吕烽的意识在深渊的边缘剧烈地挣扎、翻滚。放弃的诱惑与求生的本能,在无边黑暗中展开无声的惨烈拉锯。每一次“叮”声的响起,都像一次微弱的电击,让那沉沦的意识碎片产生一丝不情愿的悸动。
密林的幽暗仿佛永恒的囚笼。墨矩蜷缩在一个勉强能避雨的岩缝里,浑身散发着汗馊、血污和金属摩擦后的焦糊味。他枯瘦如柴,眼窝深陷,嘴唇干裂起泡,唯有那双眼睛,依旧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偏执光芒,死死盯着膝头那块扭曲变形的青铜轴承。
几天几夜的逃亡与不眠不休的修凿,己将他逼到了崩溃的边缘。食物早己耗尽,只能靠野果和溪水果腹。手指因为持续用力刮擦和敲打,布满了血口和水泡,指甲翻裂,每动一下都钻心地疼。但他仿佛感觉不到,全部心神都沉浸在手中这块冰冷的金属上。
“这里…榫卯变形…必须磨平…”
“内环卡死…当用尖锥震松…”
“云纹…云纹是师的心血…不能丢…”
他口中念念有词,全是晦涩的术语和破碎的自言自语。他用磨尖的燧石片一点点刮去轴承表面焦黑的碳化物,用削尖的硬木签小心地剔除断裂榫卯缝隙里的杂质,用一块光滑的鹅卵石蘸着唾液,反复打磨着内壁的毛刺。他的动作时而精准如尺,时而因为疲惫和颤抖而失控,在青铜上留下新的划痕,引来他一阵阵懊恼的低吼。
泄密的愧疚和毁灭的景象如同跗骨之蛆,不断啃噬着他的神经,好几次让他陷入歇斯底里的边缘,抱着轴承痛哭流涕,用头撞击岩壁。但每一次崩溃后,那“叮叮”的修凿声又会更加疯狂地响起。修好它!仿佛这是他唯一能向吕烽、向荆娘、向所有亡魂赎罪的方式!是他证明“天工”并非带来毁灭,而是生存之道的唯一希望!
终于,在某个晨光熹微的时刻,当墨矩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一根精心削制、浸过油脂的硬木楔嵌入最后一个关键的榫卯接口,并用鹅卵石小心翼翼敲击到位时——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却无比清晰的咬合声响起!
那原本扭曲卡死、纹丝不动的青铜轴承内环,竟然极其艰涩地、转动了一丝!
虽然只有一丝!虽然转动时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但…它动了!
墨矩浑身剧震!如同被九天雷霆劈中!他猛地僵住,瞪大眼睛,死死盯着那转动的内环,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片刻的死寂后,一声撕心裂肺、混杂着狂喜、悲恸与无尽疲惫的嚎哭,猛地从他喉咙里迸发出来,响彻寂静的山林!
“成了!天工之心…活了!活了——!”
他紧紧将转动的轴承抱在怀里,滚烫的泪水混合着脸上的血污和泥垢,汹涌而下。他不再犹豫,用破布将轴承层层裹好,塞入怀中最贴身的位置。那冰冷的金属紧贴着皮肤,带来一种奇异的、支撑他活下去的力量。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烽堡废墟的方向(虽然被山林遮挡),眼中那癫狂的光芒沉淀下来,化为一种前所未有的、废槊:我的东汉志来自“人人书库”免费看书APP,百度搜索“人人书库”下载安装安卓APP,废槊:我的东汉志最新章节随便看!带着沉重赎罪感的决然。他辨认了一下方向,朝着虎子母亲他们藏身的山坳,跌跌撞撞地走去。每一步都虚浮无力,却异常坚定。
山坳营地弥漫着压抑的忙碌和深重的忧虑。虎子母亲(人们开始叫她“荆娘”,并非取代,而是对逝去首领精神的延续)是绝对的核心。她指挥着有限的劳动力:加固窝棚、挖掘更隐蔽的储粮地窖、设置简易预警陷阱、采集一切能果腹的野菜根茎。吕烽依旧昏迷不醒,被安置在最避风的角落,由她亲自照料。每日用温热的草药汁润泽他干裂的唇,用溪水小心擦拭他僵冷的肢体,试图唤醒那沉沦的意识。
疤脸肩头的伤在草药的敷治下开始收口,但心中的伤疤依旧鲜血淋漓。他沉默地执行着荆娘(新)的指令,带领几个汉子外出狩猎或探查,但每次看向吕烽所在窝棚的眼神,都复杂得如同打翻的染缸——有未消的怨怼,有对荆娘(旧)遗命的困惑,更有一种目睹生命顽强挣扎后产生的、连他自己都厌恶的…一丝敬畏?
这天,疤脸带回的消息让营地气氛更加凝重。
“北面…有大队人马调动,打着‘刘’字旗,往…往我们这边来了!” 疤脸脸色发白,声音干涩,“看样子…是刘表的兵!他们…他们真信了是咱们勾结山匪,还是…还是江东的嫁祸成了?”
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蔓延。刚有起色的营地瞬间被绝望笼罩。刚垒好的灶台,刚挖好的地窖,刚采回的野菜…一切努力在正规军的铁蹄面前都显得如此可笑。
“收拾东西!准备撤!” 荆娘(新)的声音斩钉截铁,没有丝毫犹豫。她的眼神扫过众人,最后落在昏迷的吕烽身上,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痛楚。“把他…也带上。”
“带着他?!” 一个汉子忍不住低吼,“他就是个累赘!带着他我们谁也跑不掉!刘表的兵是冲他来的!把他留下…”
“闭嘴!” 疤脸猛地回头,眼神凶狠地瞪着那汉子,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何会出言喝止。“荆娘大姐(旧)最后…是为了保大家!”
“把他留下,我们就能活吗?” 荆娘(新)的声音异常平静,却带着一股穿透人心的力量,“刘表的兵要的是斩草除根!留下他,他们会更确信我们就在附近!带着他,是累赘,也是…我们没放弃自己人的证明!要活,一起活!要死…” 她没有说下去,但眼中的决绝说明了一切。
那汉子被她的目光慑住,颓然低下头。
转移的命令迅速执行。流民们沉默地打包着微薄的家当,熄灭篝火,掩盖痕迹。气氛沉重得如同送葬。
就在这时,营地外围警戒的少年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
众人心头一紧!疤脸立刻握刀冲了过去!
只见密林边缘,一个摇摇晃晃、如同刚从地狱爬出来的身影,正扶着树干,艰难地试图走进营地。是墨矩!
他比离开时更加不堪,形销骨立,如同披着破布的人形骷髅。脸上、手上满是血污和划痕,眼神涣散,嘴唇干裂出血。但当疤脸警惕地拦住他时,他却猛地抬起头,枯瘦的手死死护住胸口,喉咙里发出沙哑而急切的嘶声:“师…师在哪?!天工之心…我修好了…修好了!”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和虚弱而断断续续,但“修好了”三个字,却像一道微弱的电流,击中了营地中每一个绝望的心。
荆娘(新)分开人群,走到墨矩面前。她没有问别的,只是盯着他死死护住的胸口:“东西呢?”
墨矩如同献上至宝般,颤抖着从怀中掏出那个被破布层层包裹的物件。荆娘(新)接过,入手沉重冰冷。她一层层揭开破布,露出了那个依旧扭曲、布满刮痕、却隐约可见修复痕迹的青铜轴承。内环处,一道新鲜的、浸着油脂的木楔接口清晰可见。
她用手指尝试着拨动了一下内环。
“嘎吱…” 一声艰涩的摩擦声响起,内环竟然真的转动了!虽然缓慢,虽然滞涩,但它在动!
营地中一片死寂。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看着那转动的金属环。这丑陋的、残破的铜疙瘩,此刻在流民眼中,却仿佛比黄金还要珍贵!它代表着那段在烈焰中焚毁的、名为“天工”的希望!它竟然…真的被这个疯子从地狱里带回来了!
荆娘(新)紧紧握住那冰冷的轴承,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她猛地抬头,看向墨矩:“你能用它做什么?”
墨矩眼中爆发出光芒:“水!有水…有木头…就能…就能…” 他急切地想表达,却因虚弱和激动而语无伦次。
“够了!” 荆娘(新)打断他,将轴承重新包好,塞回他怀里,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带上它!跟上!想活命,就管好你的嘴,跟紧队伍!”
她不再看任何人,转身,抱起昏迷的虎子,对着抬吕烽担架的汉子(疤脸默默上前搭手)沉声道:“走!进老熊沟!那里岔路多,林子密!”
流民们看着荆娘(新)抱起孩子、看着汉子抬起吕烽、看着墨矩紧紧抱着轴承蹒跚跟上…一股无形的力量再次凝聚。绝望依旧,但这一次,绝望中似乎多了一点别的东西——那转动的青铜轴承带来的、微弱却真实存在的…**可能性**。
队伍如同一条负伤的蛇,沉默而迅速地没入更深、更险的莽莽山林。在他们身后,吕烽躺着的担架上,他那沾满泥灰、一首僵硬如石的右手食指,在颠簸中,似乎又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仿佛在昏迷的深渊中,本能地想要抓住那转动的…青铜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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