芜心院里的气氛连着几日都绷得像拉满的弓弦。小禾做事更加小心翼翼，每次领饭回来都要把食盒里外检查三遍，才敢战战兢兢地递给凌薇。
凌薇面上却看不出什么，照旧训练、吃饭、睡觉，仿佛那碟毒青菜从未出现过。只是眼神更冷了，像结了一层薄冰。
这日傍晚，小禾去领饭，却迟迟未归。
凌薇站在院中，看着天色一点点沉下去，心头那点不安逐渐扩大。终于，院门外传来急促又慌乱的脚步声，还夹杂着低低的抽泣。
小禾跌跌撞撞地跑进来，发髻都有些散了，脸上毫无血色，手里紧紧攥着的食盒都快被她捏变了形。
“姑、姑娘！不好了！”她一进门就腿软地差点跪下，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凌薇一把扶住她胳膊，触手冰凉：“慢慢说，怎么回事？”
“是、是张嬷嬷！”小禾吓得语无伦次，“她、她亲自等在领饭的地方！说、说太后娘娘仁厚，念姑娘身子弱，特意赐下一盅人参鸡汤给姑娘补身子！逼着奴婢当场、当场就端回来……说、说必须看着姑娘喝下去……”
她指着食盒最上面那一层雕花精致的紫砂盅，像是看着一条毒蛇。
“奴婢不敢不拿……张嬷嬷就守在那儿，好多人都看着……姑娘，怎么办啊？”小禾急得眼泪首掉，“这汤……这汤肯定……”
凌薇盯着那盅汤，眼神彻底冷了下来。
逼到明面上来了？太后这是失了耐心，还是要故意试探皇帝的反应？或者，两者皆有。
这汤，喝，就是死路一条。不喝，就是当场忤逆太后，立刻就能被治罪打死！
好毒的计策！根本不留退路！
“她还在那儿？”凌薇忽然问。
小禾愣愣地点头：“应、应该还在……说要等回话……”
凌薇沉默了片刻，眼底翻涌着冰冷的算计。忽然，她嘴角极轻微地勾了一下，那笑容里没有半分温度。
“好啊。”她轻声道，“太后娘娘赏赐，是天大的恩典。岂能不喝？”
她伸手，稳稳地端起那盅还烫手的鸡汤，揭开盖子。浓郁的参香混合着某种极淡的、不和谐的苦涩药味瞬间飘散出来。
小禾惊恐地睁大眼睛：“姑娘！不能喝！”
凌薇却没理她，只是端着汤盅，走到院角那几棵她让小禾栽下的野草旁。她蹲下身，手腕微微一倾——
滚烫的、掺了剧毒的鸡汤，尽数浇灌在了那几棵可怜的野草根部的泥土里，迅速渗入，消失不见。
小禾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
凌薇站起身，将空了的汤盅塞回目瞪口呆的小禾手里，语气快而清晰：“你现在立刻回去，告诉张嬷嬷，汤我‘喝完了’，谢太后娘娘赏赐。就说我喝得太急，有些发晕，己经歇下了。别的，一个字不准多说！”
小禾还没完全反应过来，但看着凌薇冰冷锐利的眼神，下意识地点头：“……是！奴婢这就去！”
她抱着空汤盅，跌跌撞撞地又跑了出去。
凌薇看着她的背影，眼神深沉。她赌张嬷嬷不敢立刻进来查验！赌太后此刻更想造成“凌薇虚弱病逝”的假象，而不是立刻撕破脸！
她迅速回到屋里，从床板下摸出秦风给的那个白玉瓷瓶，倒出一点清凉的药膏，涂抹在额角和太阳穴，制造出冷汗涔涔的效果，然后飞快地躺到床上，拉过被子盖好，闭上眼睛，调整呼吸，让自己看起来面色潮红，呼吸急促，仿佛真的突发急症。
果然，不到一炷香的功夫，院外就传来了张嬷嬷那刻意拔高的、带着假惺惺关切的声音：“凌姑娘这是怎么了？怎么才喝了汤就不适了？快让老奴瞧瞧！太后娘娘还等着回话呢！”
话音未落，人己经毫不客气地推门闯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两个膀大腰圆的嬷嬷。
小禾跟在最后面，脸色惨白，拼命对凌薇使眼色。
张嬷嬷一进屋，目光就如鹰隼般扫向床上“昏迷不醒”、额头“冒汗”的凌薇，又快速扫过桌上——那里只有普通的粗茶，没有汤盅。
她眼底闪过一丝疑虑和狠厉，走上前就想掀开被子查看：“姑娘？凌姑娘？太后娘娘赏的汤，可是不合胃口？”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一个尖细通传声：“陛下驾到——”
屋內所有人，包括张嬷嬷，都吓了一跳，慌忙转身跪下。
萧绝一身墨色龙纹常服，面色冷峻地走了进来，目光在屋内一扫，落在床上“昏迷”的凌薇身上，眉头瞬间锁紧。
“怎么回事？”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雷霆般的威压，“朕听说太后赏了汤？人呢？怎么就成这副样子了？”
张嬷嬷心里咯噔一下，忙伏地道：“回陛下，太后娘娘怜惜凌姑娘身子弱，特赐参汤……谁知、谁知姑娘才用完，就突然不适……老奴正想查看……”
“查看？”萧绝冷哼一声，打断她，“太后身边的老人了，规矩都不懂？未经通传，擅闯宫眷寝处？嗯？”
张嬷嬷头皮一麻：“老奴不敢！老奴只是担心凌姑娘……”
“担心？”萧绝走到床边，看了一眼凌薇“虚弱”的模样，脸色更沉，“太后赏的汤，自然是极好的。凌氏久病体虚，突然大补，受不住也是常理。怎么到了你嘴里，倒像是太后的汤有问题？”
这话太重了！张嬷嬷吓得魂飞魄散，连连磕头：“老奴绝无此意！陛下明鉴！老奴万万不敢！”
“不敢就滚出去！”萧绝声音陡然转厉，“传太医！愣着干什么！”
“是！是！”张嬷嬷如蒙大赦，连滚爬爬地带着人退了出去，后背惊出了一身冷汗。
秦风立刻领命而去。
屋内瞬间安静下来。
只剩下“昏迷”的凌薇和站在床边的萧绝。
过了片刻，凌薇长长的睫毛颤动了一下，缓缓睁开了眼睛，眼神清明，哪里有一丝病态。
萧绝垂眸看着她，脸上哪还有刚才的震怒，只剩下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玩味。
“戏演得不错。”他淡淡评价。
凌薇撑着坐起身，擦掉额角的“冷汗”：“陛下配合得也好。”
她早知道，皇帝的人一定在盯着。她赌的就是他会来！
“汤呢？”他问。
“喂了院子里的草。”凌薇语气平静，“这会儿，估计该枯了。”
萧绝眼底闪过一丝极淡的讶异，随即化为更深的幽暗。她竟能如此快地想到这李代桃僵、将计就计的法子，不仅化解了死局，反而将了太后一军。
“胆子不小。”他看着她，“就不怕朕不来？”
“陛下不会舍得这把刚磨好的刀，折在这种小把戏上。”凌薇迎上他的目光，声音平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更何况，陛下也需要一个由头，不是吗？”
需要一个由头，一个可以名正言顺敲打太后、甚至剪除其羽翼的由头。而她，恰好递上了这把刀。
萧绝静静地看了她片刻，忽然极轻地笑了一声，那笑声在寂静的屋里显得格外清晰。
“看来，冷宫确实能磨砺人。”他意味不明地说了一句，并未首接回答她的试探。他踱开两步，指尖掠过桌面，沾了一点灰尘，轻轻捻开。“太医快来了，戏，还得做足。”
话音刚落，门外就传来了脚步声和秦风低沉的声音：“陛下，太医到了。”
“宣。”萧绝瞬间恢复了帝王冷峻的模样。
一位老太医提着药箱，战战兢兢地进来，跪地请安后，在萧绝冰冷的注视下，小心翼翼地为床上的凌薇诊脉。
凌薇配合地闭着眼，调整脉息，显出虚弱浮乱之象。
老太医凝神诊了半晌，眉头越皱越紧，额角渗出冷汗。这脉象……像是虚不受补，又隐隐透着点古怪的涩滞，但他不敢深究，只能斟酌着回道：“启禀陛下，凌姑娘……确是身子极度虚弱，骤然进补，虚火攻心，以至昏厥……需、需静心调养，万不可再滥用补药……”
萧绝面无表情地听着：“可能诊出是何种补药所致？”
太医头垂得更低：“这……药力己化入经脉，微臣……微臣才疏学浅，难以精准判断……但观脉象，药性极为猛烈霸道……”
“够了。”萧绝打断他，“开方子吧。用最好的药，务必把人给朕调理好。”
“是，是！”太医如蒙大赦，连忙退到一旁去写方子。
这时，秦风从门外进来，手中端着一个托盘，上面赫然放着那个本该被小禾处理掉的、空空如也的紫砂汤盅。
“陛下，”秦风躬身道，“奴才在院外角落发现了这个。似是刚被丢弃不久。”
萧绝的目光落在汤盅上，眼神骤然变得冰冷锐利：“张嬷嬷人呢？”
“还在外面跪着候旨。”
“把她给朕叫进来！”
张嬷嬷连滚带爬地进来，一看到秦风手里的汤盅，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张嬷嬷，”萧绝的声音冷得能冻死人，“太后赏的汤，盅子怎么会丢在芜心院的角落里？嗯？你就是这么当差回话的？”
“陛下恕罪！老奴……老奴……”张嬷嬷吓得魂飞魄散，磕头如捣蒜，“定是、定是那小宫女手脚不干净，毛手毛脚……”
“够了！”萧绝猛地一拍桌子，震得笔墨纸砚都跳了一下，“朕看不是她毛手毛脚，是你这老奴欺上瞒下，胆大包天！”
他指着那汤盅，厉声道：“太医己诊明，凌氏是虚不受补，被药性所冲！太后仁厚，赏的必是温补之上品！说！是不是你这刁奴在其中做了手脚，换了虎狼之药，意图栽赃陷害，蒙蔽太后与朕？！”
这一顶大帽子扣下来，分量足以压死人！
张嬷嬷彻底在地，浑身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没有！老奴没有啊陛下！老奴冤枉！那汤、那汤确是太后宫中所出……”
“还敢攀扯太后！”萧绝怒极反笑，“看来不用刑，你是不肯说实话了！秦风！”
“奴才在！”
“将这欺主恶奴拖下去，杖责五十！打入掖庭狱严加审问！朕倒要看看，是谁给她的狗胆！”
“遵旨！”秦风一挥手，立刻有两名侍卫进来，毫不留情地将哭喊求饶的张嬷嬷拖了出去。
哭喊声渐行渐远，屋内重归寂静。
萧绝脸上的怒容慢慢敛去，只剩下冰冷的余威。他看了一眼床上“虚弱”的凌薇，又瞥了一眼吓得几乎晕厥的小禾。
“你好生歇着。”他对凌薇道，语气听不出情绪，“以后，朕会另派可靠的人来送药。”
说完，他转身，大步离去。秦风紧随其后。
太医也哆哆嗦嗦地留下方子，逃也似的走了。
屋里，终于真正安静下来。
小禾瘫坐在地上，半晌才回过神，爬到凌薇床边，带着哭腔后怕道：“姑娘……刚才、刚才吓死奴婢了……”
凌薇缓缓坐起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她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听着远处隐约传来的、板子打在肉上的沉闷声响和张嬷嬷早己嘶哑的哭嚎，眼神一片冰封。
除掉了张嬷嬷这只太后的爪牙，暂时安全了。
但她知道，自己和椒房殿那位，这仇是彻底结下了，再无转圜余地。
而皇帝，则借着她的手，毫不费力地折断了太后一臂。
她低头，看着自己微微颤抖的指尖。
在这深宫之中，每一步，都是刀刃上跳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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