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梅雨季的雾，总带着化不开的黏腻。赵雪儿推着自行车往渡口走时，裤脚己经被路边的杂草沾湿，贴在脚踝上凉得发紧。那只黄狗就跟在她车后，右前腿的跛态在青石板路上格外明显，每走一步，爪子都会在潮湿的路面留下浅淡的泥印，像一串没画完的省略号。
她其实没指望这只狗能跟多远。镇上的流浪狗大多怕人，见了穿制服的邮差更是躲得飞快，可这只黄狗不一样——从它把破信丢在她脚边开始，就像认定了她，不管她走快还是走慢，始终保持着一步远的距离，既不靠近，也不落下。
快到渡口巷口时，赵雪儿停住车。巷口的老磨坊还没开门，木质的门板上贴着褪色的“安全生产”标语，是前两年镇里统一刷的，红漆掉得只剩零星的碎片。她回头看了眼黄狗，它正蹲在磨盘旁，舌头吐在外面，眼神却没离开她手里的手提袋——那里面装着它叼来的破信。
“你到底想让我做什么？”赵雪儿轻声问。话一出口，她就觉得自己有点傻——就算能听懂狗话，也未必每次都能捕捉到。可出乎意料，黄狗像是听懂了她的疑问，慢慢站起身，叼住她的裤脚往巷子里拉。它的力气不大，牙齿只是轻轻蹭着布料，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
赵雪儿犹豫了一下。通往渡口的这条巷子比镇上其他地方更偏，两侧的房子大多是空的，墙面上爬满了爬山虎，雨天里绿得发暗。三年前她刚当邮差时，老周就跟她说过，尽量别在傍晚走这条巷，说里面“阴气重”。可现在才上午十点，雾还没完全散，巷子里静得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
她最终还是跟着黄狗往里走。自行车不好推，她索性把车停在磨坊门口，拎着手提袋跟在黄狗身后。巷子很窄，只能容一个人通过，两侧的爬山虎垂下来，偶尔会扫过她的胳膊，留下湿凉的触感。黄狗走得很慢，时不时回头看她，像是怕她跟不上。
走了大概两百米，黄狗突然停在一扇木门前。这扇门比其他房子的门更旧，门板上的木纹都裂开了，门环是铁的，锈得看不出原本的颜色。门楣上没有“福”字，只有一个模糊的刻痕，像是某种符号，又像是小孩子乱刻的。
黄狗用鼻子顶了顶门板，发出“呜呜”的声音。赵雪儿凑过去，试着推了推门，门轴“吱呀”一声响，竟然没锁。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轻轻推开一条缝，往里看——院子里长满了杂草，有半人高，墙角的石榴树己经枯死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正对着门的是一间正房，窗户纸破了好几个洞，能看见里面堆着的旧家具。
“这里是……”赵雪儿还没说完，黄狗就钻进了院子，径首往正房走。她只好跟进去，刚踏进院子，就闻到一股潮湿的霉味，混着淡淡的草木香。黄狗在正房门口停下，回头看着她，嘴里发出“嗷呜”的声音，像是在催促。
赵雪儿走到正房门口，轻轻推开虚掩的门。里面比她想象的更整洁，虽然落了层薄灰，但桌椅都摆得整整齐齐，靠墙的柜子上还放着一个旧搪瓷缸，缸身上印着“劳动最光荣”的字样，是她小时候见过的款式。柜子旁边的墙上，挂着一个空的相框，玻璃上有一道裂痕，像是被什么东西砸过。
黄狗走到柜子前，用爪子扒了扒柜门。赵雪儿蹲下身，打开柜门——里面没什么东西，只有几件叠得整整齐齐的旧衣服，是男人穿的中山装，布料己经泛黄，领口处有磨损的痕迹。她伸手摸了摸，衣服很软，像是经常被人拿出来晒。
就在这时，黄狗突然跳到柜子上，用爪子碰了碰相框。赵雪儿抬头看了眼相框，忽然注意到相框后面似乎夹着什么东西。她把相框取下来，轻轻打开，里面果然夹着一张照片——是个男人的单人照，穿着中山装，站在渡口的码头上，背后是停泊的木船。照片上的男人看起来三十多岁，眉眼很温和，嘴角带着淡淡的笑。
赵雪儿盯着照片看了一会儿，总觉得在哪里见过。她想了想，突然想起昨天在邮局整理旧档案时，看到过一张类似的照片，也是一个男人站在渡口，只是那张照片的背景里多了一个女人，手里抱着个孩子。
黄狗又“呜”了一声，把头凑到照片上。赵雪儿听见它的声音，很轻，带着点委屈：“等……等他……”
“等谁？等照片上的这个人吗？”赵雪儿问。黄狗点了点头，用鼻子蹭了蹭照片上男人的脸。赵雪儿心里忽然有点发酸，她把照片小心翼翼地放进手提袋，又看了看柜子里的旧衣服，“他是不是很久没回来了？”
黄狗没再说话，只是默默地蹲在柜子上，眼神盯着门口，像是在等什么人。赵雪儿站起身，环顾了一下房间，忽然注意到墙角的桌子上，放着一个旧的铁皮盒子。她走过去，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叠信，都用橡皮筋捆着，信封上的字迹和黄狗叼来的那封破信很像，只是这些信的地址都写着“渡口巷3号”，也就是这里。
她拿起一封信，看了看邮戳，日期是1988年的5月，正好是十年前。信封上的收信人写着“陈建国”，寄信人地址是“广州天河区”，没有具体的门牌号，也没有寄信人的名字。她又拿起几封，都是寄给陈建国的，日期从1988年5月到1988年10月，之后就没有了。
“陈建国……”赵雪儿默念着这个名字，忽然想起老周跟她说过的话——三年前去世的旧码头管理员，好像就叫陈建国。她心里咯噔一下，难道黄狗叼来的这封信，也是寄给陈建国的？可陈建国己经去世三年了，这封信为什么会出现在黄狗嘴里？
就在她疑惑的时候，院子里突然传来“吱呀”一声响。赵雪儿吓了一跳，赶紧把信放回铁皮盒子，走到门口往外看——只见一个穿着蓝色布衫的老太太站在院子里，手里挎着个竹篮，正警惕地盯着她。
“你是谁？在这里做什么？”老太太的声音很沙哑，带着点敌意。赵雪儿认出她，是住在渡口附近的张阿婆，平时很少跟人说话，偶尔会在渡口边摆摊卖些自家种的蔬菜。
“我是镇上的邮差，叫赵雪儿。”赵雪儿赶紧解释，指了指身边的黄狗，“是它带我来这里的，我……”
“又是你这个‘狗妖’！”张阿婆没等她说完，就厉声打断她，“我早就跟你说过，少在渡口附近转悠，你怎么还敢跑到这里来？这是陈家的房子，你给我出去！”
张阿婆一边说，一边往她这边走，手里的竹篮晃了晃，里面的蔬菜掉了一地。黄狗突然挡在赵雪儿面前，对着张阿婆“汪汪”叫了两声，声音里带着保护的意味。
张阿婆被黄狗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两步，指着赵雪儿骂道：“你还敢让狗咬我？赵雪儿，我告诉你，这陈家的房子是禁地，你再敢来，我就去镇上告你！”
赵雪儿不想跟她争执，只好拿起手提袋，拉着黄狗往门口走。经过张阿婆身边时，她听见张阿婆压低声音说：“十年前的事都过去了，你还想翻出来做什么？真是个扫把星！”
这句话像针一样扎在赵雪儿心上。她回头看了眼张阿婆，张阿婆己经弯腰在捡地上的蔬菜，头也不抬。赵雪儿没再说话，带着黄狗走出了院子，轻轻关上了门。
巷子里的雾又浓了些，阳光被挡住，显得有些昏暗。黄狗跟在她身后，不再像刚才那样活泼，只是默默地走着。赵雪儿摸了摸手提袋里的破信和照片，心里充满了疑问——十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陈建国和这封信有什么关系？张阿婆为什么那么害怕提起过去的事？
她走到磨坊门口，推起自行车。黄狗蹲在她脚边，抬头看着她，眼神里带着期待。赵雪儿蹲下身，轻轻摸了摸它的头：“别担心，我会帮你的。”
黄狗像是听懂了，用舌头舔了舔她的手。赵雪儿站起身，跨上自行车，往邮局的方向走。她知道，要解开这些疑问，必须先从那封破信和陈建国的往事开始查起。而她第一个要找的人，就是退休的老周——他在邮局工作了三十年，一定知道些什么。
自行车的“咔嗒”声在巷子里回荡，黄狗跟在后面，一步一步，坚定而执着。赵雪儿看着前方模糊的路，心里忽然有了一种预感——这个梅雨季，这只黄狗，这封破信，会把她带向一个她从未想象过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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