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阳光透过新换的淡雅花布窗帘，暖融融地洒在收拾得纤尘不染的屋子里。陆峻抱着失而复得的儿子，感受着怀里小小身躯的温热和依赖，心中激荡的情绪久久难以平复。他环顾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家，每一个细节都在冲击着他的认知。
记忆中的家，是灰暗、压抑、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霉味和愁苦气息的。墙壁斑驳，家具破旧，灶台冷清，母亲总是唉声叹气，儿子怯懦自闭，而那个名义上的妻子叶苏，则眼神闪烁，要么尖酸刻薄，要么畏畏缩缩。
可现在呢？
墙壁虽然依旧是土墙，却粉刷得干干净净，贴着几张星衍画的稚嫩却充满童趣的画。桌椅板凳依旧简陋，却擦得发亮，摆放得整整齐齐。炕上的被褥浆洗得干干净净，散发着阳光的味道。窗台上甚至还摆着几个用废罐头瓶养着的、绿油油的大蒜苗，给屋子增添了一抹生机勃勃的绿意。
最让他震惊的是人。
母亲虽然还在抹眼泪，但脸色红润，眼神明亮，眉宇间那股常年化不开的愁苦被一种踏实和希望取代了。儿子星衍，更是让他几乎不敢认。小家伙虽然还是有些害羞，紧紧依偎在他怀里，但小脸圆润了，头发乌黑，身上穿着的那套……那套显然是手工改制、却异常合体精神的小军装，更是让他心头大震！这手艺，这心思……
而这一切变化的中心，似乎都指向了那个安静地站在灶台边，正动作麻利地准备早饭的女人——叶苏。
她穿着一件半旧的碎花罩衫，腰上系着干净的围裙，头发利落地挽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一段白皙的脖颈。她侧对着他，正在切菜，动作娴熟，神情专注而平静，完全没有记忆中的那种刻薄或怯懦，反而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沉静和……力量感。
陆峻的眉头再次几不可查地蹙紧。这真的是叶苏？那个他离家前，因为不愿随军、又嫌弃农村婆家而闹得不可开交，最后几乎是被他半强迫留在老家的女人？那个在他“牺牲”消息传来后，据说第一时间就想卷铺盖跑路的女人？
这变化，太大了。大到让他心生警惕，甚至怀疑眼前这一切是不是一场精心布置的戏。
“爸……爸，”怀里的星衍小声叫他，小手轻轻拽了拽他的衣领，“吃饭。”
陆峻回过神，低头看着儿子清澈依赖的眼神，心中一软。不管怎样，儿子和母亲过得好，是事实。
“好，吃饭。”他声音低沉，抱着儿子走到饭桌旁坐下。
婆婆也擦干眼泪，脸上带着抑制不住的喜悦，帮着叶苏端菜盛饭。
早饭很简单，却透着用心。金黄的小米粥熬得粘稠喷香，一碟切得细细的咸菜丝淋了香油，还有一盘热腾腾的、两面煎得金黄的玉米面饼子。
“峻娃子，快尝尝！这都是苏苏做的！她现在可能干了！”婆婆一边给儿子夹饼子，一边忍不住夸赞，“你不在家这段日子，多亏了苏苏，不然我们这个家早就散了……”
叶苏盛了一碗粥放到陆峻面前，语气平静自然：“妈，您快别夸了，都是一些家常便饭。陆……你刚回来，先吃点东西垫垫。”她对他的称呼有些迟疑，最终选择了一个模糊的“你”。
陆峻拿起筷子，尝了一口玉米饼，外酥里软，火候恰到好处。这手艺，绝不是他记忆里那个连粥都能煮糊的叶苏能有的。
他压下心头的疑惑，状似无意地开口，目光却锐利地扫过叶苏：“家里……变化很大。辛苦你了。”
叶苏正给星衍吹凉粥，闻言抬起头，迎上他探究的目光，坦然一笑：“没什么辛苦的，日子总要过下去。妈和星衍都好，比什么都强。”
她的回答滴水不漏，既没有居功，也没有诉苦，平静得让人挑不出错处。
陆峻顿了顿，换了个方向：“我听说，厂里工会组织了个家属互助小组，你还在里面负责？”
“嗯，王主任和赵主任信任，让我帮着带带大家，做点手工活，也算给家里添点进项。”叶苏语气平和，一边说，一边自然地给星衍擦掉嘴角的饭粒。
“那些拼布的东西，样子很新颖，是你想的？”陆峻继续问，他记得在省城汇报工作时，隐约听人提起过老家钢厂有种新颖的拼布手工艺品，当时并未在意，没想到竟与自家有关。
叶苏夹咸菜的手微微一顿，随即恢复自然，谦虚道：“就是瞎琢磨，想着怎么把碎布头利用起来，做得好看些，大家才愿意用。主要还是靠大家伙一起努力。”
她始终将功劳归于集体，态度不卑不亢。
陆峻看着她沉静的侧脸，心中的疑团越来越大。这种沉稳的气度，清晰的谈吐，周全的应对，与他记忆中的叶苏判若两人。难道一场巨大的变故，真的能让一个人脱胎换骨？
还是说……眼前这个人，根本就不是叶苏？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连他自己都觉得荒谬。可眼前的一切，又该如何解释？
早饭在一种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涌动的气氛中结束。婆婆忙着收拾碗筷，叶苏则拿出星衍的小本子和铅笔，准备教他认字。
陆峻坐在一旁，看着叶苏耐心地指着本子上的字，用温柔清晰的声音教儿子念：“工——人，工人。农——民，农民。”星衍跟着小声念，眼神专注。
阳光洒在母子二人身上，勾勒出一幅温馨而美好的画面。陆峻看着这一幕，冷硬的心房某一处，似乎被轻轻触动了一下。
无论她是谁，或者经历了什么，至少此刻，她让这个家像个家了，让母亲安心，让儿子开口笑了。
这，就足够了。至于真相，他有的是时间，慢慢弄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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