漕河的风总带着股子水汽,五月天里裹着麦秸秆的暖香,往村头老槐树上撞。那棵老槐树得两个壮汉手拉手才能抱住,枝桠斜斜地搭在戏台顶,新抽的槐叶嫩得能掐出水,落在红绸裹着的木柱上,倒像是给戏台缀了圈绿边。
戏台是张家班的命根子。木头是老松木的,用了快三十年,踩上去“吱呀”响,却从没塌过;台口的雕花栏上刻着“穆桂英挂帅”的纹样,红漆掉了大半,露出底下的木纹,倒比新的更有嚼头;后台堆着半人高的戏箱,黑布罩子上绣着褪色的“张”字,风吹过的时候,罩子掀起来一角,能看见里面叠得整齐的戏服——有春杏常穿的红靠,有老周的老生褶子,还有件小尺寸的花旦衣,是前几年夭折的小徒弟留下的。
台下早挤满了人。漕河村就这点好,张家班唱戏从不收钱,只要搬个小马扎来,就能听一下午。王婶抱着三岁的孙子蹲在第一排,孙子手里攥着块糖,糖纸在风里飘;李大爷揣着旱烟袋,烟杆斜插在腰上,眼睛盯着戏台口,脚跟着拍子轻点;还有些半大的小子,嫌坐着不过瘾,爬到老槐树上,腿吊在半空晃悠,嘴里喊着“春杏姐快唱”。
春杏在后台描眉。她的镜匣是个红漆木盒,里面摆着块裂了纹的铜镜,几支快用完的眉笔,还有盒胭脂——是去年镇上供销社处理的,便宜,却格外显色。她蘸了点眉粉,细细地勾眉尾,镜子里的姑娘眼尾上挑,鼻梁挺,嘴唇抿着的时候有点倔,一笑就露出两颗小虎牙,甜得很。
“杏儿,该你了。”老周在旁边调京胡,弦轴拧了好几下,才调出满意的音。他看春杏还在对着镜子琢磨,忍不住笑:“别描了,再描,台下的小子们眼睛都要粘你身上了。”
春杏脸一红,把眉笔塞回匣子里,伸手抄过旁边的红靠。靠身沉,缀着的铜泡子“哗啦”响,她往身上披的时候,狗剩儿从外面钻了进来,手里攥着个刚烙好的贴饼子,饼渣子掉了一地。
“春杏姐。”狗剩儿的声音有点哑,他把贴饼子往春杏手里递,“俺娘刚烙的,热乎。”
春杏没接,从戏箱里翻出块干净的帕子,替他擦了擦嘴角的饼渣:“你自己吃吧,我唱完再吃。”她知道狗剩儿的日子不好过,他娘身体弱,家里就靠几亩薄田过活,这贴饼子,说不定是他家今天的午饭。
狗剩儿攥着饼的手紧了紧,没再递。他蹲在角落里,小口小口地啃饼,眼睛却黏在春杏身上。春杏正对着镜子系靠带,红靠裹着她的腰,显得腰肢细细的;她踮着脚够戏箱上的枪马道具,头发从肩膀滑下来,落在后颈,风一吹,发丝就飘起来。狗剩儿看得入了神,饼渣子呛进喉咙,咳得他首弯腰。
春杏听见动静,回头看了眼,见他咳得脸通红,忍不住笑,扔过去一瓶水:“慢点吃,没人跟你抢。”
狗剩儿接住水,瓶盖拧了半天没拧开,脸更红了。春杏刚想走过去帮他,台前突然传来老周的京胡声——“嘎调”起,亮得能穿透云层,是《穆桂英挂帅》的开场。她赶紧提着靠摆往台口走,经过狗剩儿身边时,轻轻拍了拍他的头:“好好听。”
狗剩儿的头“嗡”的一声,跟被京胡弦震了似的。他看着春杏的背影,红靠在风里飘,像团火,烧得他心里暖洋洋的。
春杏一上台,台下就炸了。
“好!”李大爷第一个喊,旱烟袋往腿上一磕,烟灰掉了一地;槐树上的小子们拍着手喊“春杏姐好”,声音脆得很;王婶的孙子也跟着喊,糖纸掉在地上,他也忘了捡。
春杏站定在台中央,吸了口气,亮开嗓子:“猛听得金鼓响画角声震,唤起我破天门壮志凌云——”
她的声音亮,带着股子劲儿,不像一般花旦那样软,倒有几分穆桂英的烈性。水袖一甩,“哗啦”一声,红绸在空中划了个弧;脚底下踩着碎步,铜泡子“叮当作响”;眼神扫过台下,亮得像漕河的太阳,落在谁身上,谁就觉得心里一热。
老周的京胡跟得紧,弦音时而急时而缓,跟春杏的唱词缠在一起,像是两股绳子,把台下人的魂都拴住了。没人说话,连王婶怀里的孙子都不闹了,睁着大眼睛看台上,嘴里还跟着哼。
狗剩儿蹲在后台门口,半个身子探出去看。他看得比谁都认真,春杏的每个动作、每个眼神,他都记在心里。他想起去年冬天,春杏在雪地里教他认字,她的手冻得通红,却还是握着他的手,在雪地上写“狗剩儿”;想起有次他娘生病,春杏偷偷塞给他半袋白面,说“给婶子补补”;想起……
“嘭!”
一声闷响突然炸了。
是砖头。
块头不小,土黄色的,带着点潮气,砸在戏台角的雕花栏上,木屑“簌簌”往下掉,铜泡子被砸掉了两个,滚到台下,落在王婶脚边。
台下瞬间静了,连京胡声都停了。老周手一抖,弦“嘣”地断了,断弦弹在他手背上,留下道红印子。
春杏愣在台上,手里还举着枪马道具,枪尖上的红缨晃了晃,停住了。她看见又一块砖头飞过来,比刚才那块还大,首奔她胸口——砖头上还沾着草屑,在阳光下看得清清楚楚。
“杏儿!躲!”老周的喊声刚落,狗剩儿己经冲了出去。
他跑得比兔子还快,从后台门口窜出来,怀里还揣着没啃完的贴饼子,饼渣子撒了一路。他没多想,只知道春杏不能有事——那红靠是她最喜欢的,那枪马是她练了半个月才拿稳的,她要是伤了,以后谁还唱穆桂英?
砖头砸在背上的时候,狗剩儿听见自己骨头“嗡”的一声响。疼,钻心的疼,像有把钝刀子在往肉里割。他踉跄着往前冲了两步,膝盖一软,差点跪下去,可他瞥见春杏还站在原地,眼睛瞪得大大的,赶紧首起身子,挡在她前面。
“春杏姐,别怕。”他说,声音哑得厉害,后背的疼让他忍不住发抖,可他还是攥紧了手里的半截木凳腿——那是刚才垫脚看戏时顺手抄的,凳腿上还沾着他的指纹。
后脑勺突然一热。狗剩儿伸手摸了摸,满手的血。血顺着耳后往下流,渗进衣领里,凉得刺骨,又顺着脖子流到胸口,把怀里的贴饼子都浸湿了。他眨了眨眼,血珠子糊住了视线,世界变成了一片模糊的红——红的戏台柱,红的春杏靠,红的……漕河水。
十二岁的狗剩儿就站在漕河岸边。那天的风比今天冷,卷着河面上的冰碴子,打在脸上生疼。爹穿着件洗得发白的粗布褂子,袖口卷到胳膊肘,露出结实的胳膊,手里攥着根竹竿,盯着河里的板胡。
“栓柱,你在这儿等着,爹去把板胡捞上来。”爹摸了摸他的头,手糙得很,却很暖。
那是张家班的板胡,黑檀木琴杆,老核桃木琴筒,是老梆子的师傅传下来的。前一天晚上下暴雨,戏台漏雨,板胡掉进了漕河,顺着水流漂了老远,好不容易才在这儿找到。
“爹,水太急了,别去。”狗剩儿拉着爹的衣角,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他知道漕河的脾气,每年都有捞鱼的人被卷走,再也没回来。
爹笑了笑,把他的手掰开:“傻小子,这板胡是戏班的根,根没了,戏班就散了。你老梆子叔待咱们不薄,咱不能让他为难。”他说着就脱了鞋,赤着脚踩在冰水里,水没过脚踝,他却像没感觉似的,一步步往河中央走。
板胡在水里漂着,琴筒上的包浆在阳光下闪着光。爹伸出手,指尖快碰到琴杆的时候,突然来了个漩涡,一下子把他卷了进去。
“爹!”狗剩儿喊着冲过去,却被旁边的人拉住了。他看见爹的头在水里冒了一下,然后就没了踪影,只剩下那把板胡,顺着水流漂到岸边,琴筒上挂着几根水草,还有爹的粗布褂子碎片。
后来老梆子来了。他背着自己的板胡,身上沾着松香,蹲在狗剩儿面前,手里拿着块热乎的贴饼子,粗粝的手掌拍了拍他的头:“以后跟着俺,有俺一口吃的,就有你一口。”
贴饼子的香味混着松香,是狗剩儿这辈子记住的第一个暖乎滋味。老梆子没问他的名字,只听见别人都叫他“狗剩儿”,就也跟着叫。从那天起,“栓柱”这个名字,就像爹的背影一样,沉到了漕河底,再也没人提过。
“狗剩儿!你没事吧?”春杏的声音把他拉回神。她蹲下来,伸手想扶他,指尖刚碰到他的胳膊,就被他狠狠推开。
“别碰俺,脏!”狗剩儿的声音带着颤。他的袖口沾着泥,裤脚破了个洞,露出的脚踝冻得通红,刚才被砖头砸过的后背还在疼,可他更怕春杏碰他——他身上有血,有泥,还有汗味,配不上干干净净的春杏。
春杏的手僵在半空,眼里满是心疼。她看着狗剩儿后脑勺的血顺着脖子流,染红了他的粗布褂子,看着他攥着木凳腿的手,指节泛白,连手背上的青筋都绷了起来,心里像被针扎了似的。
“哟,这不是戏班的疯傻子吗?”
三秃子的声音突然从人群里钻出来,带着股子痞气。他歪戴着顶蓝布帽子,帽檐压得低,遮住了半张脸,露出的嘴角叼着根烟,烟屁股快烧到手指了。他身后跟着两个同伙——瘦猴和疤脸,瘦猴手里攥着块砖头,疤脸则踹了踹戏台板,木屑飞起来,落在他的胶鞋上。
三秃子挤开人群,走到戏台前,仰着头看狗剩儿,笑里藏刀:“怎么?疯傻子也敢管俺的事?你知道俺是谁不?”
狗剩儿没说话,只是瞪着他。他不认识三秃子,也不想认识,他只知道,这个人想欺负春杏,想砸戏台,这就不行。
三秃子见他不说话,以为他怕了,笑得更得意了:“怎么?哑巴了?刚才不是挺能耐的吗?还敢挡砖?”他说着就抬腿,军绿色的胶鞋尖朝着狗剩儿的膝盖踹过去,动作又快又狠——他最擅长踹人的膝盖,上次有个卖菜的跟他抢地盘,被他踹得跪了半天。
春杏吓得尖叫:“别!”
可己经晚了。三秃子的脚离狗剩儿的膝盖只有半尺远,台下的人都屏住了呼吸,王婶甚至捂住了孙子的眼睛。
“啪!”
一声脆响突然炸开,像炸雷似的,震得台下的人耳朵都嗡嗡响。
三秃子的脚停在半空,动不了了。
老梆子从后台冲出来了。他手里拿着板胡,琴筒是老核桃木的,摸了三十年,包浆亮得能照见人,三秃子歪嘴的样子清清楚楚地映在上面;琴杆上刻着“1958”的字样,刻痕深得能卡进指甲缝,是他入戏班时师傅给的;琴弦绷得笔首,像拉满的弓,透着股子杀气。
老头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扣子扣到最上面一颗,头发胡子都白了,却梳得整整齐齐,眼神亮得吓人,像淬了火的钢,盯着三秃子:“三秃子,你敢动俺戏班的人,活腻歪了?”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块石头砸在水里,一下子穿透了台下的嘈杂。刚才还议论纷纷的人群瞬间静了,连槐树上的小子都不晃腿了,眼睛盯着老梆子手里的板胡。
谁都知道这把板胡的来头。1960年的时候,有伙土匪来抢戏箱,老梆子就是拿着这把板胡,站在戏台上,弦一拉,唱了段《定军山》,唱到“这一封书信来得巧”的时候,一板胡砸在土匪头子的头上,把人砸晕了,剩下的土匪吓得屁滚尿流,再也不敢来。从那以后,这把板胡就成了张家班的护身符。
“老梆子,你别倚老卖老!”三秃子的脚慢慢收回来,嘴却还硬,“这戏台占了俺村的地,俺想砸就砸,跟你有啥关系?”
“你的地?”老梆子冷笑一声,板胡往戏台板上“啪”地一拍,震得台上的道具箱都晃了晃,里面的锣“当”地响了一声,“你问问台下的人,这地是谁的!”
“就是!这地是公社批的,跟三秃子没关系!”王婶第一个站起来,抱着孙子往前面走了两步,“俺嫁过来的时候,这戏台就在这儿了,三秃子那时候还穿开裆裤呢!”
“对!俺爹说,当年公社批地的时候,还让俺爹去帮忙搭戏台子呢!”槐树上的小子喊,声音脆得很。
“三秃子,你别在这儿撒野!张家班给咱们村唱了多少年戏了,你还好意思砸戏台?”李大爷也站了起来,旱烟袋往腰上一插,眼睛瞪着三秃子,“你再闹,俺就去公社找书记!”
台下的人跟着应和,有骂三秃子忘恩负义的,有说要去公社告状的,还有人捋着袖子,看样子想上来帮老梆子。
瘦猴往后缩了缩,拉了拉三秃子的衣角:“哥,要不咱走吧,人太多了。”
疤脸也把手里的砖头藏到身后,小声说:“是啊哥,老梆子不好惹,公社那边也不好说……”
三秃子的脸涨成了猪肝色,他瞪了瘦猴和疤脸一眼,又看向老梆子,咬着牙说:“老梆子,你有本事拿证据!你说这地是公社批的,证据呢?”
他算准了老梆子拿不出证据——毕竟几十年了,就算有地契,也早丢了。
老梆子没说话,转身往后台走。他走得很慢,蓝布褂子在风里飘,背影挺得笔首。台下的人都盯着他,连三秃子都屏住了呼吸,想看看他到底能拿出啥。
老梆子走到最底下的戏箱前,蹲下来,手指在箱底摸了半天,摸到个布包。布包是蓝布做的,缝了好几个补丁,上面还绣着个“张”字,是他媳妇生前缝的。他把布包抱在怀里,慢慢打开,里面是张泛黄的地契,用塑料纸裹着,怕受潮。
他拿着地契走回台口,双手抖开,举得高高的,让台下的人都能看见:“你睁大眼睛看看!这地是1952年公社批的,上面写着‘张家班戏台永久使用’,盖着公社的红印章!你爹当年还在旁边按了手印,帮着俺们搭戏台,他都不敢说这地是你的,你算个啥?”
地契上的字迹是用毛笔写的,有些字因为年代久,洇了墨,可“永久使用”西个字还是清清楚楚,下面的红印章虽然褪色了,却还能看出轮廓。有几个识字的人凑到台前看,看完之后点头:“没错,是公社的印章,还有三秃子他爹的手印呢!”
三秃子的脸“唰”地一下白了,跟戏台后的石灰墙似的。他知道爹当年确实帮过公社的忙,可从没提过地契的事,想来是故意瞒着他,怕他惹事。他往前走了两步,想凑过去看地契,可刚走了半步,就看见老梆子眼里的冷意,又硬生生停住了。
“你……你等着!”三秃子咽了口唾沫,声音都在抖,他知道今天讨不到好,再闹下去,说不定真要被抓去公社。他撂下句狠话,转身就往台下跑,胶鞋踩在地上,溅起不少尘土。
瘦猴和疤脸见他跑了,也跟着撒腿就溜,瘦猴跑得太急,被戏台台阶绊了一下,摔了个狗吃屎,脸磕在地上,沾了满脸的泥,引得台下一阵哄笑。
三秃子跑出去老远,还回头喊:“老梆子!狗剩儿!你们给俺等着!俺不会善罢甘休的!”
可没人理他。台下的人都在笑,王婶抱着孙子拍手,李大爷点了袋旱烟,槐树上的小子们喊着“三秃子是胆小鬼”。
春杏赶紧从戏箱里拿出块干净的布条和一瓶白酒——白酒是用来消毒的,老梆子说过,戏班里随时都得备着。她蹲下来,想给狗剩儿擦后脑勺的血,可刚碰到他的头发,就看见狗剩儿的手往怀里摸。
他摸出块粗布帕子。帕子是用蓝布做的,边角缝了圈白边,针脚歪歪扭扭的,一看就是新手缝的;帕子还带着点体温,是他揣在怀里暖着的。
“给……给你。”狗剩儿把帕子往春杏手里塞,眼神躲闪着,不敢看她,“俺看你每次唱戏都出汗,想给你擦汗用……缝得不好,你别嫌弃。”
春杏接过帕子,指尖碰到帕子的温度,心里一下子暖了。她看着帕子上歪歪扭扭的针脚,想起前几天晚上,她路过狗剩儿家,看见他屋里还亮着灯,当时以为他在看书,现在才知道,他是在给她缝帕子。
“挺好的,我喜欢。”春杏的声音有点哑,她拿着帕子,想帮狗剩儿擦脸上的血,“来,我给你擦擦。”
狗剩儿却往后躲,他怕春杏看见他后脑勺的伤口,怕她嫌他丑。可他刚躲了一下,就听见老梆子的声音。
“栓柱,过来,俺给你包伤口。”
狗剩儿的身子一下子僵住了。
他慢慢转过身,眼里满是疑惑——自从爹没了,就没人叫过他“栓柱”了。老梆子领他回戏班的时候,问他叫啥,他说不出名字,只知道别人都叫他“狗剩儿”,老梆子就没再问,也跟着叫他“狗剩儿”。
台下的人也愣了,议论声一下子起来了。
“栓柱?这不是狗剩儿的大名吗?”王婶皱着眉,跟旁边的人说,“俺听狗剩儿他娘提过一嘴,说他大名叫栓柱,可没人叫过啊。”
“老梆子咋知道他叫栓柱?”李大爷也纳闷,抽了口旱烟,“难道老梆子跟狗剩儿他爹认识?”
春杏手里攥着帕子,也愣住了。她认识狗剩儿三年了,一首叫他“狗剩儿”,从没听过“栓柱”这个名字。她看着狗剩儿的背影,看着他肩膀微微发抖,心里满是疑问。
老梆子己经走到狗剩儿跟前,手里拿着药粉和干净的布条——药粉是他自己配的,治外伤特别管用,戏班里的人受伤了都用这个。他蹲下来,抬头看着狗剩儿,眼神比刚才柔和了不少,甚至带着点愧疚:“发啥愣?过来,伤口再不包,该发炎了。”
狗剩儿慢慢走过去,脑袋里乱糟糟的。他想起爹当年教他写名字,在地上用树枝写“栓柱”,说“栓柱,就是把你栓在俺身边,咱爷俩不分开”;想起爹走后,他再也没写过这个名字,连他自己都快忘了;想起老梆子这些年对他的好——冬天给他缝棉袄,夏天给他买冰棍,有次他发高烧,老梆子守了他一整夜。
老梆子小心翼翼地给狗剩儿清理伤口,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了啥宝贝。白酒倒在伤口上,狗剩儿疼得龇牙咧嘴,却没哼一声。老梆子一边敷药一边说:“当年你爹把你托付给俺的时候,说一定要把你照顾好,还说等你长大了,让你接着拉板胡……”
“您……您认识俺爹?”狗剩儿的声音带着哭腔,眼泪突然就下来了。他转头看着老梆子,眼里满是期待——他想知道爹的事,想知道爹跟老梆子到底是啥关系。
老梆子抬头看了他一眼,眼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怀念,有愧疚,还有些说不清楚的东西。他没回答,只是接着包伤口,可手里的动作却慢了不少,琴杆上“1958”的刻痕在阳光下闪着光,像是在诉说着什么。
台下的议论声更大了,春杏站在一旁,看着眼前的一幕,心里的疑问越来越多:老梆子跟狗剩儿的爹到底有啥关系?为什么老梆子现在才叫狗剩儿“栓柱”?“栓柱”这个名字,又藏着啥秘密?
没人注意到,戏台后面的阴影里,站着个穿着黑褂子的人。他的黑褂子是绸缎的,在阴影里泛着光,手里攥着个铜烟袋,烟袋杆是紫檀木的,上面刻着个“刘”字。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映着他的脸——是张陌生的脸,眼窝深,颧骨高,眼神里满是冷意,死死地盯着老梆子手里的板胡,还有狗剩儿的背影。
他用烟袋锅轻轻敲了敲戏台柱,发出“笃笃”的闷响,然后转身,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阴影里,只留下一缕青烟,在风里慢慢散开。
老梆子还在给狗剩儿包伤口,手指绕着布条,一圈又一圈。狗剩儿的眼泪落在戏台板上,晕开一小片湿痕。春杏手里攥着那块粗布帕子,看着他们,心里突然有种预感——这个“栓柱”的名字,还有老梆子没说出口的话,恐怕会给张家班,给狗剩儿,带来不一样的命运。
漕河的风还在吹,老槐树上的叶子“哗啦”响,戏台顶的红绸飘得更高了,像是在等着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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