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书阁的灰尘在光柱中缓缓沉降，如同那段被掩埋的过往。苏杳坐在地上，背靠着冰冷的书架，泪水早己干涸，在脸颊上留下紧绷的痕迹。
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着，每一次搏动都震得她耳膜发疼。不是她的情绪，是这具身体残存的、属于真正苏杳的悲鸣。家族蒙冤，血亲惨死，颠沛流离……最后不知所踪。而那个她曾全心信赖的“阿昼”，却踏着她家族的尸骨，登上了至尊之位。
难怪他偏执，他愧疚。他困住她，既是因为失而复得，更是因为他无法面对那个因他（或至少是因他争夺皇位）而彻底毁灭的苏家。她是他的救赎，也是他永恒的罪证。
苏杳慢慢站起身，双腿因为久坐而麻木。她走到窗边，看着下方规整肃穆的宫道，巡逻的侍卫甲胄鲜明，步伐统一。这座皇宫，就是一个巨大而精密的牢笼，用权力和规则，囚禁着所有人，包括那个坐在最高处的帝王。
她之前所有的反抗，无论是求死还是发疯，都像是在笼子里扑腾，徒劳无功。因为她对抗的，不仅仅是殷昼的个人意志，更是支撑着他这份意志的、整个帝国的权力结构。
但现在，她手里似乎握住了一把不一样的钥匙——一个被尘封的、足以撼动帝王心魄的秘密。
她不是真正的苏杳，但她拥有苏杳的身份，苏杳的身体。
殷昼再来昭阳殿时，苏杳没有像往常一样无视他，或者用冰冷的沉默相对。她坐在梳妆台前，对着一面模糊的铜镜，手里拿着一支素银簪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理着垂下的长发。
殷昼的脚步在殿门口顿了顿，似乎有些意外于这不同寻常的平静。他走进来，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停下，从镜子里看着她。
“今日……可好些了？”他问，声音依旧带着刻意维持的平稳。
苏杳没有回头，目光落在镜中自己额角那道几乎看不见的浅痕上，半晌，才轻轻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他耳中：
“我昨晚，梦到父亲了。”
殷昼周身的气息猛地一滞。
苏杳从镜子里，清晰地看到他瞳孔骤然收缩，脸色瞬间褪去血色，连垂在身侧的手指都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她继续用那种平铺首叙的、带着一丝梦呓般的语气说道：“他穿着那身沾血的铠甲，站在一片火光里，看着我，什么也没说。”
她顿了顿，转过头，第一次主动地、正面地迎上他惊疑不定，甚至带着一丝骇然的目光。
“皇上，”她叫他，语气疏离而陌生，“您说，我父亲当年，真的通敌了吗？”
“哐当——！”
旁边侍立的一个小宫女手一抖，端着的茶盘摔在了地上，瓷器碎裂的声音在寂静的殿内格外刺耳。小宫女吓得魂飞魄散，立刻跪倒在地，浑身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殷昼没有看那宫女，他的目光死死地锁在苏杳脸上，像是第一次真正认识她。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那双总是深沉难测的眸子里，此刻翻涌着惊涛骇浪——是恐慌，是难以置信，还有一丝被骤然撕开旧伤疤的剧痛。
苏杳平静地看着他，看着他脸上每一丝细微的抽搐，看着他眼底那无法掩饰的狼狈。
够了。
她不需要他回答。他的反应，就是最好的答案。
她转回头，继续对着镜子梳理头发，仿佛刚才只是随口问了一句无关紧要的话。
“我累了，皇上请回吧。”
逐客令下得干脆利落。
殷昼站在原地，身体僵硬得像一块石头。他看着她淡漠的侧影，看着她额角那道由他间接造成的疤痕，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首窜头顶。
她知道了。
她怎么会知道？谁告诉她的？还是……真的梦到了？
那个他努力尘封了十年，用权力、用遗忘、甚至用寻找另一个“她”来试图掩盖的血腥夜晚，就这样被她轻飘飘的一句话，重新拽到了阳光下。
他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能说出口。
他几乎是踉跄着，转身离开了昭阳殿。背影仓皇，带着一种被彻底击穿伪装的脆弱。
殿内恢复了寂静，只剩下那个小宫女压抑的啜泣声。
苏杳放下簪子，看着镜中那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
第一步，成了。
她没有哭闹，没有指责，只是用一个“梦”，一句轻飘飘的疑问，就在他坚不可摧的帝王外壳上，敲开了一道裂缝。
那裂缝里，涌出来的是愧疚，是恐惧，是十年前那个雨夜无法洗刷的血色。
她看着镜中的自己，眼神一点点变得坚定。
殷昼，你困住我，用这座皇宫，用你的权势，用你的愧疚。
那我就用你的愧疚，你的恐惧，一点点，把这牢笼拆给你看。
看看是你筑起的墙厚，还是十年前苏家冤屈化作的凿子锋利。
游戏，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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