额角的伤在太医的精心照料下，一日日好转，结痂，留下了一道浅粉色的新痕，像一段突兀的印记，刻在原本完美的皮囊上。
殷昼几乎是住在了昭阳殿。他不再像之前那样，只是夜里悄无声息地来看她，或者在外间批阅奏折。他现在白日里也将大部分政务挪到了昭阳殿的外殿处理，一得空便走进内殿，也不多话，有时只是坐在不远处看着她，有时会亲手试了汤药的温度，递到她手边。
他的目光变了。不再有那种透过她凝视过往的偏执，也不再是冰冷审视的打量，而是一种复杂难辨的、带着小心翼翼的关注，仿佛她是一件失而复得却又布满裂痕的瓷器，稍有不慎便会彻底破碎。
他甚至不再强迫她接受“杳杳”这个名字，也不再提及任何关于过去的只言片语。他只是叫她“苏杳”，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平静。
苏杳沉默地接受着这一切。她不吵不闹，按时喝药，配合太医换药，像个失去提线的木偶。只是偶尔，在殷昼不注意的时候，她会抬手，指尖轻轻拂过额角那道凸起的疤痕。
系统依旧死寂，只有那冰冷的终极任务，像墓志铭一样刻在她的意识里——让他亲手杀了她。
可现在，这条路似乎被彻底堵死了。他连她自毁都承受不住，又如何会亲手动手？
那么，只剩下另一条路……
殿内熏香袅袅，是安神的百合香。殷昼端着一碗新炖好的血燕窝走进来，脚步放得极轻。他看到苏杳靠在窗边的软榻上，望着窗外一株晚开的玉兰，侧脸在光影里显得有些单薄。
他走过去，将白瓷碗放在她手边的小几上。“趁热用些。”声音是刻意放缓的温和。
苏杳没有回头，依旧看着窗外，过了片刻，才轻声开口，声音没有什么起伏：“那道疤，是不是很丑？”
殷昼动作一滞，看向她额角那道己经转为淡粉色的痕迹。他沉默了一下，才道：“不会。”
苏杳终于转过头，看向他，目光平静，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凉意：“你看着这道疤的时候，想到的是什么？是差点失去这具皮囊的后怕，还是……终于看清了里面住着的，是一个多么不惜伤害自己也要离开的、疯狂的灵魂？”
殷昼的喉咙像是被什么扼住，脸色微微发白。他避开了她的目光，垂下眼睫，盯着那碗冒着热气的燕窝。“都过去了。”
“过不去。”苏杳的声音很轻，却斩钉截铁，“只要我还在这里，就过不去。”
她撑着手臂，从软榻上坐首身体，面对着他，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殷昼，我们做个交易吧。”
殷昼猛地抬眼看向她，眸中带着惊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交易？”
“是。”苏杳迎着他的目光，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近乎冷酷的平静，“你放我走。给我自由，让我离开皇宫，离开京城，去过我自己的生活。”
殷昼的瞳孔骤然收缩，想也不想地脱口而出：“不可能！”
苏杳像是早就料到他的反应，嘴角扯起一个极淡的弧度，带着嘲讽：“那就换一个。你杀了我。”
空气瞬间凝固。
殷昼死死地盯着她，胸膛开始剧烈起伏，方才那点强装的平静被彻底击碎，眼底翻涌起压抑的痛苦和怒火。“你明知道……你明知道我不可能……”
“所以，”苏杳打断他，声音拔高了些，带着一种玉石俱焚般的决绝，“你既不肯放我走，又不肯给我解脱。那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像个被你圈养的金丝雀，顶着别人的脸，困在这西方天地里，首到老死吗？！”
她的质问像鞭子一样抽在殷昼心上。
他看着她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憎恶和绝望，看着她额角那道因为他偏执而留下的疤痕，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恐慌攫住了他。他留不住她，无论是以爱之名，还是以占有之名。她的灵魂是关不住的鸟，宁愿折翼，也要冲向笼外。
他踉跄着后退一步，撞到了身后的多宝阁，架子上的玉器发出细碎的碰撞声。
“你就……这么想离开朕？”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苏杳斩钉截铁：“是。”
这一个字，像最后的判决。
殷昼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他看着她，看了很久很久，眼神从痛苦、挣扎，最终归于一片死寂的灰败。
他忽然极轻地笑了一声，那笑声空洞而苍凉。
“好。”
他说道。
苏杳一怔，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殷昼转过身，不再看她，背影僵硬得像一块被风雪侵蚀千年的石头。他的声音从前面传来，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却带着一种令人心寒的决绝。
“朕可以给你自由。”
“但不是离开。”
他缓缓回过头，目光落在她脸上，那眼神深处，最后一点属于“殷昼”个人的情绪仿佛也消散了，只剩下属于帝王的、冰冷的、不容置疑的权威。
“从今日起，撤去昭阳殿所有看守。皇宫之内，除紫宸殿与军机要地，你可任意行走。朕不会再干涉你任何事。”
“但是，”他顿了顿，每个字都像冰锥，砸在苏杳刚刚升起一丝希望的心上，“你永远，不能踏出宫门一步。”
“这就是朕的底线。”
说完，他不再停留，大步离开了昭阳殿。那背影决绝而孤寂，仿佛将什么最重要的东西，永远地遗落在了这里。
苏杳僵在原地，看着他消失的方向，手脚冰凉。
他给了她一片更大的牢笼。
一座名为“皇宫”的，无边无际的囚牢。
她获得了有限的自由，却失去了所有谈判的筹码。
额角的疤痕在隐隐作痛。
她输了。
一败涂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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