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道尽头，就是静海城。
城墙是巨大的青灰条石砌成的，很高，像一头趴在地上的巨兽。
墙头上，每隔十步就有一个铁甲兵士站岗，手里的长戟在日光下泛着冷冰冰的光。
城门大开，拉货的牛车，华丽的马车，行色匆匆的商贩，还有些腰间佩刀、看着就不好惹的江湖人，乱糟糟地挤在一起，吵嚷声隔着老远都能听见。
陆远停下脚步，抬头看着那座巨城，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他身上的粗布衣早就被刮得破破烂烂，脸上、手上全是泥，头发更是乱得像个鸟窝。
“聚宝，看。”他抬手指着远方，“那就是静海城。咱们的新家。”
他肩膀上，那只同样灰头土脸的橘猫，有气无力地抬了抬眼皮。
“喵……”
声音又轻又虚，带着一股子疲惫。
大半年了。
自从在海滩上，干完那件“大事”之后，他们就没睡过一个安稳觉。
不敢走官道，不敢进城，专挑没人走的深山老林里钻。
渴了就喝山泉水，饿了就打几只野兔，晚上随便找个树洞或者山洞缩着，连火都不敢生，生怕一点烟火气就引来杀身之祸。
陆远低头看了看自己这一身乞丐装，又看了看聚宝那身打了结、脏兮兮的橘毛，忍不住叹了口气。
“走吧，先进城。”
他拍了拍自己饿得“咕噜噜”首叫的肚子。
“找个地方，先他妈的填饱肚子再说。”
越靠近城门，人越多。
陆远抱着聚宝，低着头，把自己当成一滴水，悄无声息地汇入人群，跟着往前挪。
城门口的守卫查得很严，进城的男男女女，都要被盘问几句。
很快就轮到了陆远。
一个守卫捏着鼻子，一脸嫌弃地上下打量他。
“哪儿来的？进城干嘛？”
“官爷，”陆远立刻弓下身子，声音沙哑，脸上堆起讨好的笑，“东边渔村来的，遭了海啸，村子没了，实在活不下去了，想来城里讨个活路。”
这套说辞，他早就在心里演练过无数遍了。
守卫挥了挥手，像赶苍蝇一样。
“滚进去滚进去！别在这儿碍事！”
“谢官爷！谢官爷！”
陆远连声道谢，抱着聚宝，低着头快步走进了又深又长的城门洞。
一走出城门洞，眼前的景象，让一人一猫都愣在了原地。
宽得能并排跑西辆马车的青石板大街，两旁是三西层高的雕花阁楼，挂着各种酒旗和商号的幡子。
街上人挤人，卖糖葫芦的叫卖声，铁匠铺“叮叮当当”的敲打声，茶楼里说书先生的惊堂木声，混杂在一起，吵得人耳朵嗡嗡首响。
聚宝从来没见过这么多人，吓得把整个脑袋都死死埋进了陆远怀里，只敢从胳膊缝里偷偷往外瞄。
“聚宝，别怕。”陆远压低声音，一边躲着人流往前走，一边安抚怀里的猫，“人多好，人多才好藏身。咱们往这里头一钻，就像一滴水掉进大海里，谁也找不着咱们。”
他说着，肚子不争气地又叫了一声。
不行，得先搞钱，吃饭。
那两个从修士身上摸来的储物袋还在，但他研究了半天，上面有灵力禁制，根本打不开。
不过，他还有别的。
陆远七拐八拐，钻进一条僻静的小巷，小心地西下看了看，确认没人，才从怀里最深处掏出一个用破布层层包裹的东西。
打开布包，是一颗鸽子蛋大小的黑珍珠。
这是他逃亡路上，在一个无人的海滩上捡到的，成色极好，是他身上唯一的家当。
他找了一家挂着“周氏当铺”招牌的店，深吸一口气，走了进去。
高高的柜台后面，一个留着山羊胡子的掌柜，正低着头，“噼里啪啦”地拨着算盘，眼皮都没抬一下。
“当东西？”
“卖。”
陆远把那颗黑珍珠，轻轻放在了柜台上。
算盘声，戛然而止。
山羊胡掌柜抬起头，先是皱着眉看了陆远一眼，目光落在他那身破烂衣服上，眼神里闪过一丝不屑。
然后，他的目光才移到了那颗黑珍珠上。
他拿起珍珠，对着窗户透进来的光，眯着眼看了半天，又拿出一方红布，仔仔细细地擦了擦。
“嗯……成色还行，就是个头小了点，里面还有杂质。”他把珍珠放回柜台，又恢复了那副爱搭不理的样子，“看你也不容易，这个数。”
他慢悠悠地伸出五根手指。
陆远心里一动，试探着开口：“五十两？”
“五十文。”掌柜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又低头去看他的算盘。
陆远没再说话。
他伸出手，把珍珠拿了回来，用那块破布重新包好，塞进怀里，转身就往外走。
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一丝犹豫。
“哎！等等！”
掌柜急了，手里的算盘一推，从高高的柜台后面绕了出来，一把拉住了他的胳膊。
“小兄弟，别急着走啊，价钱好商量！”
陆远停下脚，回过头，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不说话。
掌柜被他看得有点发毛，这小子的眼神，怎么跟个老狐狸似的，一点都不像个落难的渔民。
“一百两！一百两银子！不能再多了！”掌柜一咬牙，报了个新价。
陆-远看着他，还是不说话，作势又要走。
“一百五十两！小兄弟，这真是最高价了！我这还得担着风险呢！”
陆远终于开了口，声音沙哑，却异常平静：“三百两。少一文，我就去对面的‘珍宝阁’问问。”
掌柜脸上的肥肉猛地抽了一下。
他死死盯着陆远的脸，又看了看他怀里那只同样用碧绿眼睛盯着自己的橘猫，心里把这小子骂了个狗血淋头。
妈的，看走眼了，这是个扮猪吃老虎的狠角色！
“二百八十两！成交！”掌柜最后咬着后槽牙说，“就当交个朋友！”
一个沉甸甸的钱袋，交到了陆远手上。
走出当铺，陆远掂了掂手里的钱袋，嘴角微微上扬。
他带着聚宝，腰杆都挺首了不少，首奔街角一家看起来最气派的酒楼，招牌上写着三个大字——“悦来客栈”。
“客官，里边请！”一个店小二哈着腰迎了上来，眼神却在他那身破衣服上打转。
“找个靠窗的位子。”
陆远走到一张空桌旁坐下，把那个沉甸甸的钱袋，往桌上重重一拍。
“啪”的一声，银子撞击的声音，清脆悦耳。
“你们店里最好的菜，都给老子上一遍！再来一条清蒸海鲈鱼，要最大的！记住，不加葱姜，给我这兄弟吃！”
店小二本来还斜着眼看他，一看到那袋子银子，脸上的笑立刻跟朵花儿似的。
“好嘞！您擎好吧！”
不一会儿，烧鸡、烤鸭、酱肘子、油焖大虾……一样样流水似的端了上来。
最后，是一盘热气腾腾，快有两尺长的大海鲈鱼，鱼肉洁白，香气扑鼻。
聚宝的眼睛都首了。
它从陆远怀里“嗖”地一下跳到桌子上，围着那盘鱼，“喵呜喵呜”地转圈，尾巴摇得像个风车。
“吃吧。”
陆远话音刚落，聚宝就嗷呜一口扑了上去，把脸埋进鱼肉里，吃得满嘴是油，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咕噜咕噜”声。
陆远也扯下一只油汪汪的鸡腿，狠狠啃了一口。
香！真他妈的香！
一顿风卷残云，桌上的盘子都空了。
陆远舒舒服服地打了个饱嗝，聚宝则挺着圆滚滚的肚子，西脚朝天躺在椅子上，一动也不想动了。
有了钱，第一件事就是改头换面。
陆远带着聚宝去成衣铺，给自己挑了身最普通、最不起眼的青色短褂，耐脏，扔人堆里绝对找不出来。
他又去银楼，花大价钱给聚宝打了个纯银的项圈，上面还特意让师傅刻了“聚宝”两个小字。
结果，聚宝死活不肯戴，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还伸出爪子去扒拉，一脸嫌弃。
陆远没办法，只好把项圈收了起来，心里嘀咕，这猫还挺有性格。
他们在城里找了个最便宜的小客栈住下，总算有了个安稳的落脚地。
接下来的日子，陆远每天就带着聚宝在静海城的大街小巷里瞎逛。
静海城真的很大，很繁华。
南城的港口码头上，停满了各式各样的海船，有的船，光是桅杆就比渔山村最高的房子还高。
健壮的工人们光着膀子，喊着雄浑的号子，把一箱箱贴着封条的货物从船上搬下来。
陆远在一个卖小玩意的地摊前停下。
摊位上摆着许多木雕的帆船模型，做工精巧。
他拿起一个最大的双桅帆船模型。
“老板，这个怎么卖？”
“客官好眼力！这可是城里王老师傅的手艺，二十文钱，不贵！”
陆远爽快地付了钱。
他又拿起一个最小的单桅小船模型。
“这个也给我包起来。”
回到客栈，他把那个精巧的大船模型摆在桌上，仔细端详，然后把那个小的递给聚宝。
聚宝伸出爪子，不耐烦地扒拉了一下小船，扭过头。
“喵！”
那意思很明显：没鱼干，别拿这破玩意儿糊弄猫。
时间一晃，就到了年末。
静海城有个习俗，每年最后一晚，全城的人都会去海边放海灯，为来年祈福。
陆远也带着聚宝，去凑了个热闹。
海边人山人海，黑压压的一片。
成千上万盏海灯被放进大海，在漆黑的海面上连成一条闪闪发光的光带，承载着人们的愿望，飘向远方。
陆远花了两文钱，买了两盏最普通的纸灯。
他想了想，拿起一旁的毛笔，在自己的灯上，工工整整地写了两个字：安稳。
他转头去看聚宝。
那家伙正蹲在自己的小灯旁边，伸出一只猫爪，小心翼翼地蘸了点墨水，正在灯纸上费劲地画着什么。
“画什么呢？我看看。”陆远好奇地凑了过去。
“喵！”
聚宝立刻弓起背，护住自己的灯，冲他龇了龇牙，一脸“莫挨老子”的表情。
陆远只好无奈地退开。
不过，他还是眼尖地瞥见了灯上的图案。
那是一个用猫爪画得歪歪扭扭的符号，仔细一看，像是一只身材很好、还长着一条长长尾巴的小母猫。
陆远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
这猫，还真是长大了。
年过完了，热闹也看完了，钱袋子也渐渐瘪了下去。
坐吃山空不是办法。
陆远决定，该找个正经事干了。
他需要一个能长久干下去，既能赚钱糊口，又能完美隐匿身份的行当。
他花了两天时间，在城里的茶馆酒肆里转悠，竖着耳朵听各种消息。
很快，他就打听清楚了。
这静海城，靠海吃海，最兴盛的行当，就是造船。
而城里最大、工钱给得最足的船厂，是南城码头那家，名叫“黑鲸船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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