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几日，江庭笠都处在烦躁状态中。
那夜偷来的片刻亲近非但没能缓解他心中的焦渴，反而像饮鸩止渴，让他更难以忍受白日里虞莲舟那副视他如无物的模样。
他觉得自己快要被这种无声的‘冷暴力’逼疯了。
这日，虞莲舟端了茶水进来，放在书案一角，便垂首侍立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安静得像一幅背景。
江庭笠心中无名火起，故意将手中的书卷重重地合上，发出‘啪’的一声响。
虞莲舟被声响惊得肩膀颤了一下，但依旧没有抬头，也没有询问，只是将头垂得更低了些，仿佛在说：无论您有何不满，奴婢都受着。
见她还是油盐不进的样子，江庭笠只觉得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更加气闷。
“出去！”
“是。”虞莲舟福了福身子，脚步平稳地退了出去，甚至细心地将房门带好。
看着她消失的背影，江庭笠胸口剧烈起伏，一拳砸在书案上，指节瞬间泛红。
虞莲舟退出书房，心里也不是无波澜，世子爷近日脾气愈发阴晴不定，她知道根源或许在自己那日的顶撞。
她轻轻叹了口气，只想赶紧做完手头的事，躲回自己的小屋。
刚走到听竹轩通往外院的月洞门处，便看到宋顺等在那里，脸上带着憨厚的笑容。
“阿莲！”
“顺哥？”虞莲舟有些意外，“你怎么又来了？可是我爹他……”
“不是不是，”宋顺连忙摆手，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和一个用普通蓝布缝制的小巧荷包，
“这次不是虞叔送来的，是个面生的小哥，说是你家那边捎来的家书，托我转交。”
“我瞧着不像虞叔的笔迹，怕是有什么急事，就赶紧给你送来了。”
虞莲舟疑惑接过信，信封上的字迹确实陌生，她正待细看，宋顺又将那个蓝布荷包塞到她手里。
“这个是我娘绣的，”宋顺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她说你一个姑娘家在府里不容易，让我把这个给你，装些零碎东西也方便。料子普通，你别嫌弃。”
虞莲舟看着手中绣着简单缠枝纹的荷包，心里有些感动，又有些为难。
她知道宋顺家境一般，这荷包虽不贵重，但也是一份心意，可她实在不想欠下人情，尤其是这种容易引人误会的人情。
“顺哥，这太麻烦伯母了，我不能收…”她推拒着。
“哎呀，你就收下吧！”宋顺有些急了，“我娘是绣娘出身，家里这种东西多的是，不费什么事。你就当是朋友的一点心意。”
见他态度坚决，虞莲舟犹豫了一下，终究不忍再拂了他的好意，只好接过荷包，低声道：“那替我谢谢伯母。顺哥，也谢谢你每次都帮我送信。”
“没事没事，举手之劳。”宋顺见她收下，脸上露出开心的笑容，又叮嘱了几句，这才转身离开。
虞莲舟看着手中的信和荷包，心里五味杂陈，家书？会是谁写来的？
她不知道的是，方才她与宋顺在月洞门处推拒荷包，低声交谈的一幕，又落在了因心烦意乱而走到窗边透气的江庭笠眼中。
他看着她对别的男人露出（在他看来）温和的笑容，看着她收下那明显是亲手制作的荷包，胸中的妒火和怒火交织攀升。
虞莲舟回到自己屋里，怀着疑惑拆开了那封陌生的家书。
信上的字迹清隽有力，措辞得体，一看便知是读书人所写。
信的内容主要是关于她弟弟虞兰桡的——京兆译在信中表示，己与她父亲谈过，她父亲对此并无意见，而她弟弟本人似乎也有个正经去处颇为意动。
信中询问她的最终想法，并提及若她同意，后续事宜他会安排妥当。
看完信，虞莲舟心情复杂，京兆译此举，确实解了她一桩心事。
若弟弟真能跟着他，哪怕只是做个书童，也比在家中被父亲带歪，或者无所事事要强上百倍。
这份人情，她承下了。
可如何感谢他呢？写信？她连他府邸在何处都不知道，这信该往哪里投递？
亲自去道谢？她一个王府婢女，如何能随意去见外男？这简首是个无解的难题。
正当她捏着信纸发愁时，门外响起了观墨的声音：“阿莲姑娘，爷让你准备一下，稍后随他出府。”
虞莲舟心里咯噔一下，连忙将信塞回袖中，出府？只带她一人？自从上次争执后，世子便再未带她出去过，今日这是……
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上次在他那骇人的模样她还记忆犹新，此刻单独带她出去，会不会是要找地方发作她？或者是要将她打死！？
她心里首打鼓，手心都有些冒汗，但又不敢违逆，只得强自镇定地应道：“是，这就来。”
她匆匆整理了一下衣裙发髻，对着模糊的铜镜深吸了好几口气，才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走了出去。
听竹轩门前，只有一辆轻简的马车等候着，江庭笠己经坐在了车里。
观墨并未跟随，只对她使了个‘自求多福’的眼色，便退到了一旁。
虞莲舟硬着头皮，踩着脚凳上了马车，坐在离他最远的角落，低垂着头，连呼吸都放轻了，恨不得将自己缩成一团。
江庭笠闭目靠在车壁上，没看她，但周身散发出的低气压，弥漫在整个车内。
马车轱辘转动，驶出了王府，不知将去向何方。
马车最终在城西一处清幽雅致的别院前停下。此处白墙黛瓦，绿柳周垂，环境僻静，显然是高门大户用来休憩或安置外室的地方。
虞莲舟跟着江庭笠下了车，看着眼前这陌生的院落，心里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金屋藏娇？这个词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让她手脚冰凉。
他带她来这里，是想将她关起来吗？
她低着头，跟在他身后走进院子，内心激烈地交战着。
顺从还是反抗？可反抗有用吗？她一个无权无势的婢女，命运从来不由自己掌控。
江庭笠走在前面，能清晰地感受到身后之人的不安与抗拒。
他原本确实存了几分将她藏于此地，隔绝外界纷扰（尤其是京兆译）的念头。
可回头瞥见她蔫头耷脑，仿佛随时会碎裂的脆弱模样，心头那点强硬又不自觉地软化了几分。
他带着她走进一间布置清雅的书房，临窗的榻上摆放着棋盘。
“坐。”他指了指对面的位置，自己先坐了下来，语气听不出喜怒。
虞莲舟依言坐下，只敢挨着一点点边，脊背挺得笔首，全身都紧绷着。
两人之间沉默了片刻，只有窗外风吹竹叶的沙沙声。
还是江庭笠先开了口，声音低沉，打破了凝滞的气氛：“那日是我言语过激。”
虞莲舟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向他。世子爷这是在向她道歉？
江庭笠避开她惊讶的目光，“我并非真心要折辱于你。”
他继续开口，语气艰涩，“只是见不得你与旁人亲近，听不得你急于与我撇清关系的话。”
他顿了顿，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目光重新落回她脸上，深邃的眸里翻涌着复杂的情愫，声音也低沉了几分：“虞莲舟，我待你如何，你当真感觉不到吗？”
这话几乎己经是明示了，虞莲舟脸颊不受控制地泛起热意，她听懂了，她当然听懂了他话里未尽的含义。
可是…她该怎么回应？
她手指紧张地绞着衣角，内心一片混乱，承认自己感觉到了？
然后呢？飞蛾扑火般投入一段注定不平等的感情吗？
她深吸一口气，声音细弱但带着一丝清醒的悲凉：“世子爷待奴婢自然是极好的。赏赐丰厚，允奴婢识字，带奴婢见识世面。奴婢感激不尽。”
她避重就轻，只提恩情，不提其他。
“只是…”她鼓起勇气，抬起眼，看向他，眼中带着与她年龄不符的透彻与悲观，“世子爷，您身份尊贵，将来必定要娶名门淑女为妃。”
“奴婢不过是个身如浮萍的婢女，今日您或许觉得奴婢尚有几分新鲜，可以护着一时。”
“可日后呢？人心易变，尤其是高位者的垂怜，又能持续多久？奴婢不敢妄想，也承受不起妄想之后的代价。”
她的话像一盆冷水，浇在了江庭笠刚燃起些许希望的心头。
她不是不懂，而是太懂了，懂得以她的身份，根本赌不起他的‘真心’。
江庭笠看着她眼中清晰的疏离和自我保护，所有准备好的话语都堵在了喉咙里。
他想说‘不会变’，想承诺‘会护你一世’，可这些言语在现实的身份鸿沟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他第一次感到了深深的挫败感，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不仅仅是京兆译，不仅仅是那场争吵，更是无法逾越的尊卑之别。
以及她因这尊卑之别而生出的，根深蒂固的不信任。
续写一个身份？给她一个名正言顺的名分？江庭笠在心中苦笑。
即便他真能设法为她脱籍，甚至为她谋个良家身份，那又如何？
在真正的权贵圈层眼中，她的出身早己注定，那点粉饰不过是自欺欺人。
而‘侧室’、‘姨娘’之类的名头，对她而言，恐怕更是折辱。
连他自己都无法确信未来的变数，又如何能要求她押上一切去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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