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北的清晨,是被霜气浸透的铁。风裹着枯草碎末和冰碴,刮在神机营的木栅栏上,发出“簌簌”的响——不是飘拂的声,是刮擦的声,像无数只冻僵的小爪子在挠着木头,要把那点仅存的暖气都挠走。天刚泛出一抹淡青,像被墨染过的布洗褪了色,营里的炊烟稀得可怜,只有灶房的烟囱里飘出一缕细烟,风一吹就散,连个完整的烟柱都撑不起来。
几个伙夫蹲在灶房外的柴堆旁劈柴。老陈头的手冻得发紫,指关节肿得像小萝卜,他握着斧头,每劈一下都要先喘口气,斧头落在桦木上,“咚咚”的声闷得像敲在棉花上。柴是昨天从营外树林里捡的,还带着点潮气,劈开来能看见里面的木纹里凝着霜。“省着点劈,”老陈头对着旁边的小伙夫说,“每块柴都劈成三瓣,多烧一会儿是一会儿。”小伙夫点点头,手里的斧头不敢用力,怕劈得太碎,烧得太快。
营里静得反常。往常这个时候,士兵们该出操了,呐喊声能飘出二里地,可现在,只有几个伤兵拄着拐杖在帐篷外慢慢走,脚步声轻得像猫。李二的断腿还没好利索,绷带里的草药味混着霜气,飘在风里。他手里攥着半块昨天阿甘给的粗粮饼,舍不得吃,只偶尔掰一点放进嘴里,慢慢嚼着——饼硬得硌牙,却能让肚子里多一分实在。
突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营外冲进来,像惊雷滚过枯草原。
马蹄踏在结了霜的土路上,溅起的霜粒混着黄土,打在路边的帐篷布上,发出“噼啪”的脆响,像放小炮仗。那马跑得太急,鬃毛上沾着的霜都化了,变成水珠往下滴,马鼻孔里喷着白气,像两团小云彩。
“报——!崇总兵!闻大人!大事!天大的事!”
哨兵的声音带着颤,还没到中军帐,就先撕破了清晨的静。他穿着件单衣,外面套着件破旧的铠甲,铠甲的缝隙里塞着干草御寒。人还没从马背上下来,就先滑了下来,膝盖重重磕在地上,疼得他龇牙咧嘴,却顾不上揉,连滚带爬地往中军帐跑。他手里紧紧攥着一根马鞭,鞭梢上挂着半片黑色的粗麻布——那是蛮族帐篷常用的料子,边缘还沾着点干了的血迹。
中军帐的门帘“哗啦”一声被掀开,崇黑虎披着玄铁盔甲走出来。盔甲上还凝着冰碴,阳光刚照上来,冰碴就反射出冷光,甲片碰撞的“叮当”声里都带着寒气。他的头发没束好,有几缕垂在额前,沾着点霜,眼神却亮得吓人,像饿狼看见猎物。“慌什么?喘匀了再说!”他的声音沉,却掩不住里面的急——营里的粮囤昨天他刚去看过,剩下的粗粮掺着麦麸,只够撑三天,再没补给,真要断顿了。
哨兵扶着帐杆,弯着腰喘了好一会儿,才把话说顺:“总……总兵大人,十里外的落马坡,发现……发现蛮族的粮车!至少有二十辆!车上面盖着黑布,我偷偷摸近了看,能看见袋口露出来的粗粮,黄澄澄的!”他咽了口唾沫,眼里迸出光,“守车的蛮族兵不多,也就五六十个,都骑着马,在粮车周围晃悠,有的还在喝酒,根本不像在警戒,倒像……倒像在晒太阳!”
“什么?”崇黑虎的眼睛一下子瞪圆了,往前迈了一步,抓住哨兵的胳膊,力气大得让哨兵“嘶”了一声——他的胳膊上次被蛮族的箭射过,还没好利索。“你看清楚了?没看错?真的是粮车?不是空架子?”
“绝对没看错!”哨兵赶紧点头,手往落马坡的方向指,“我还偷偷割了块粮袋的布,您看!”他从怀里掏出一小块粗布,布上沾着点粗粮的碎粒,“这布是装粮的袋子上的,错不了!那些粮车堆得满满的,看着就沉!”
崇黑虎松开手,转身往帐里走,脚步都快了几分,玄铁盔甲的甲片撞得更响了:“传我命令!召集三千骑兵!各队队长立刻到中军帐议事!半个时辰后,营前集合!”
“崇总兵!不可!”
刚从帐里出来的闻仲拦住了他。闻仲穿着件青色官服,官服的袖口磨破了,缝了块补丁,手里攥着兵符,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比崇黑虎年长五岁,眼角的皱纹里都藏着战场的经验,打了十几年仗,最擅长谋算,上次蛮族劫粮,就是他提前预判,让运粮队提前绕路,才逃回来一半人。此刻他的脸沉得像塞北的阴天,眼神里满是警惕:“你先冷静!蛮族向来狡猾,比狐狸还精!上次粮道被劫,他们就是先放了两辆空粮车当诱饵,把咱们的巡逻队引到埋伏圈里,最后巡逻队只活下来三个!这次怎么会轻易把二十辆粮车放在落马坡?还只派五六十人看守?这里面肯定有诈!”
“有什么诈?”崇黑虎停下脚步,转头瞪着闻仲,声音拔高了些,震得周围的空气都颤,“难不成是陷阱?就算是陷阱,咱们也得去!”他指着营外的伤兵,李二刚好拄着拐杖路过,听见声音,停下了脚步,“你去看看!这几天弟兄们顿顿喝稀粥,粥稀得能照见人影,有的伤兵连软饼都吃不上了!昨天王大夫还跟我说,有个伤兵因为饿,伤口都发炎了!那粮车是老天爷送上门的,不能放!放了,弟兄们就得饿死!”
“饿死也不能去送命!”闻仲也不让步,把兵符往帐杆上一靠,兵符撞在木头上,发出“当”的响,“落马坡是什么地方?两边是陡山,中间是窄道,最适合设埋伏!蛮族知道咱们缺粮,故意放粮车当诱饵,就等咱们往里钻!他们的先锋营穿黑甲、骑黑马,行动快得像风,五六十人怎么可能守得住二十辆粮车?这明摆着是圈套!”
“你就是怕了!”崇黑虎的脾气上来了,手按在腰间的刀柄上,刀鞘上的红宝石在晨光里闪着冷光,“上次打鞑靼,你就说要等时机,结果等来了粮道被劫!这次有粮车,你又说有陷阱!再等下去,弟兄们都要反了!你当我想冒险?我是没办法!”
“我不是怕!”闻仲的脸也涨红了,他指着远处的草原,“蛮族的主力上个月虽然被咱们打退了,可他们的探子一首盯着咱们的营寨!咱们缺粮的事,他们肯定知道!这时候送粮车过来,不是圈套是什么?咱们得再派探子去查,确认清楚了再动!”
“查?怎么查?等你查清楚,粮车早被蛮族拉走了!”崇黑虎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落在霜地上,瞬间就冻住了,“半个时辰后,我带三千骑兵去!你要是不敢,就留在营里守着!”
两人吵得面红耳赤,声音越来越大,引来了更多士兵围观。营前的空地上,士兵们很快分成了两派。
“我跟崇总兵去!再没粮,真要饿死了!”一个年轻士兵攥着空碗,碗沿都磨出了毛边,他叫王小六,上个月刚入伍,还没吃过一顿饱饭,“不就是五六十个蛮族兵吗?咱们三千骑兵,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淹死他们!”
“就是!抢了粮车,以后不用再喝稀粥,也不用再吃那没味的粗粮饼了!”另一个士兵跟着喊,眼里满是对粮食的渴望,他从怀里掏出块干硬的饼,咬了一口,嚼得满脸通红,“我受够这破饼了!我要吃肉!要吃饱!”
可几个老兵却皱着眉,摇着头,脸上满是顾虑。周武站在人群里,手里还拿着块没吃完的粗粮饼,慢慢嚼着,饼渣落在衣襟上,他也没拍。“我觉得闻大人说得有道理,”他的声音不高,却让周围的喧闹静了些,“落马坡那地方我去过,去年跟巡逻队去的,两边的山上全是灌木丛,藏几百人根本看不见。蛮族没那么傻,会把真粮车放在那种地方。”
“周哥说得对!”陈三也跟着点头,他上次跟着崇黑虎追蛮族的探子,差点掉进陷阱,作者“十羚庭”推荐阅读《阿甘锅魁》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腿上还留着疤,“蛮族狡猾得很,上次我就差点被他们的假粮车骗了!他们故意把粮车放在显眼的地方,就是为了引咱们上钩!”
两派士兵吵了起来,有的喊着“要粮不要命”,有的喊着“别中圈套”,营前的空地上乱成了一锅粥。李二拄着拐杖,站在人群外,看着争吵的士兵,又看了看中军帐前僵持的崇黑虎和闻仲,悄悄把手里的粗粮饼往怀里塞了塞——他怕万一打起来,连这半块饼都吃不上了。
灶房里,阿甘正蹲在灶台前,往灶膛里添柴。他刚和好一盆面,面里掺了不少粗粮,颜色发黄,却比纯粗粮更有嚼劲。灶膛里的火不大,他不敢烧太旺,柴禾得省着用。听见外面的争吵声,他停下手里的活,侧着耳朵听——哨兵的报告、崇黑虎的命令、闻仲的反对、士兵的吵闹……每一句话都像小锤子,敲在他心上,让他心里发慌。
“不对劲。”阿甘小声嘀咕,六指无意识地攥着手里的柴禾,柴禾的毛刺扎得手心发痒。他想起上次蛮族劫粮的事——那时候也是先有探子来报,说发现了蛮族的“散粮队”,结果去的士兵全中了埋伏,回来的只有三个,还都带着伤。他去给伤兵送饼时,一个士兵跟他说,蛮族的箭像下雨一样,从两边的山上射下来,根本躲不开。还有李三跟他说过,蛮族的先锋营最擅长打埋伏,他们穿的黑甲能融进夜色,骑的黑马跑起来像一阵风,根本看不清人影。
五六十人守二十辆粮车?怎么想都不对劲。
他站起身,走到案板前,把刚和好的面推到一边,又从粮囤里舀了半袋粗粮,倒进面盆里。面多了,得揉得更久,才能把粗粮和面粉揉匀。他的六指按在面团上,一下、两下、三下……每一下都用了劲,胳膊上的青筋都鼓了起来。额头上的汗顺着脸颊往下滴,落在面粉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像春天里的小雨点。
“阿甘,你怎么还揉面?”老胡走进来,手里拿着个粗瓷碗,碗里还剩一点稀粥——那是他今天的早饭,他没舍得喝完。他看着案板上堆得高高的面团,皱了皱眉,“外面都吵翻天了,崇总兵要带三千人去抢粮车,闻大人拦着不让,你还有心思揉面?”
阿甘没抬头,继续揉面,声音闷闷的:“多烤点饼,晒干了。”他指了指灶房角落里的竹筛,竹筛上还晒着昨天烤的饼,己经干得发硬,“万一打起来,士兵们没的吃,这些饼能救急。”
老胡愣了愣,才明白阿甘的意思。他走过去,拿起旁边的擀面杖,在案板上敲了敲:“你这孩子,心思就是细。”他开始帮阿甘擀饼,擀面杖在他手里转得飞快,把面团擀得薄薄的,边缘整整齐齐,“希望别真打起来,不然……”他没往下说,可眼里的担忧藏不住——营里的骑兵本来就不多,要是三千人折在落马坡,剩下的人根本守不住营寨。
两人在灶房里忙了起来,谁都没说话,只有揉面的“咚咚”声、擀饼的“沙沙”声和灶膛里火苗的“噼啪”声。烤好的饼放在竹筛上,摊得薄薄的,让风快点吹干。饼的麦香混着粗粮的土腥味,飘在灶房里,却没了往日的暖,反而带着点慌。阿甘烤饼的时候,总忍不住往外面看——营前的争吵声还在,偶尔能听见崇黑虎的呐喊声,心里的不安越来越重。
半个时辰很快就到了。
营前的空地上,三千骑兵己经集合完毕。士兵们骑着马,手里握着长枪,枪尖上凝着霜,闪着冷光。他们大多没穿盔甲——盔甲太重,骑马跑不快,只在身上套了件厚棉衣,棉衣外面扎着皮带,皮带上挂着短刀。崇黑虎骑在“踏雪”上,黑马的鬃毛被风吹得飘起来,像一团黑火。他手里举着长刀,刀身在晨光里闪着冷光,声音传遍整个营地:“弟兄们!前面就是蛮族的粮车!抢了粮,咱们顿顿有肉吃,再也不用喝稀粥!再也不用吃那没味的粗粮饼!谁敢跟我去?”
“我!”“我去!”“跟崇总兵冲!”
士兵们的呐喊声像惊雷,震得周围的帐篷布都在抖。有的士兵举起长枪,有的拍着马脖子,眼里满是兴奋——他们太久没吃饱了,太久没闻到肉香了,一想到能抢回粮车,就什么都顾不上了。
闻仲站在帐前,看着眼前的场景,脸色苍白得像纸。他想再劝,可看着士兵们眼里的渴望,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士兵们己经被粮食冲昏了头。他攥紧兵符,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崇总兵,小心埋伏!带足弓箭,让前锋队先探路!一旦有异常,立刻撤退!别硬拼!”
崇黑虎没回头,只是挥了挥长刀,声音里带着决绝:“出发!”
“驾!”“驾!”
马蹄声像密集的鼓点,从营前滚出去,朝着落马坡的方向。士兵们的呐喊声越来越远,最后被风吞了进去。营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只剩下几个留守的士兵,站在空荡荡的空地上,眼神里满是不安。周武和陈三也留了下来,他们靠在栅栏上,看着骑兵队远去的背影,脸色凝重。
阿甘站在灶房门口,手里还拿着块刚晒干的饼。饼硬得像石头,硌得手心发疼。他看着士兵们远去的背影——那队黑色的骑兵像一条线,慢慢消失在草原的尽头,最后只剩下一个小黑点,再后来,连小黑点都看不见了。
风突然变大了。
之前的风虽然冷,却还带着点清晨的静,可现在的风,刮得越来越急,裹着枯草和冰碴,打在脸上,像小刀子在割。阿甘皱了皱眉,吸了吸鼻子——风里除了枯草的味、霜的味,还带着点淡淡的、熟悉的味。
是血腥味。
很淡,像被水稀释过,若有若无。不是之前伤兵绷带里那种干了的血味,是新鲜的、刚流出来的血味,带着点铁锈的腥气。
阿甘握紧了手里的饼,指节泛白,饼渣落在地上,被风吹走。他又吸了吸鼻子,这次更清晰了——血腥味越来越浓,像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顺着风,钻进他的鼻子里,钻进他的喉咙里,让他心里发慌。
老胡走到他身边,也往草原的方向看,叹了口气:“希望……希望能平安回来。”他裹紧了身上的短褂,风太大了,吹得他浑身发冷。
阿甘没说话,只是攥着饼的手更紧了。他想起刚才揉面时,面团里的粗粮粒硌着手心,像此刻心里的不安。他突然觉得,那队远去的骑兵,像被风吹走的纸人,轻轻一碰,就会碎。
风还在刮,血腥味越来越浓。灶房里的竹筛上,晒好的饼还在,一块挨着一块,像小小的盾牌,可烤饼的人,却没了刚才的心思。阿甘站在门口,看着空荡荡的草原,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他们能平安回来吗?这些饼,能等到他们回来吃吗?
远处的天空,慢慢被乌云盖住。原本泛青的天,一点点沉了下去,变成了深灰色,像要压下来。塞北的风,带着越来越浓的血腥味,裹着不安,在营地上空盘旋着,像在低声嘶吼,又像在预示着什么。
李二拄着拐杖,慢慢走到阿甘身边,他也吸了吸鼻子,脸色一下子变了:“这风……怎么有血腥味?”
阿甘没说话,只是看着远方。风卷着枯草,打在他的衣角上,发出“哗啦”的响。他手里的饼,不知道什么时候,己经被他攥得变了形,粗粮的碎粒从指缝里漏出来,落在地上,很快就被风吹得不见了踪影。
天,越来越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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