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末的塞北,风是刚从斡难河冰碴里捞出来的刀子,裹着沙粒和枯草的碎末,往神机营的伙房里钻。灶台里的桦木柴烧得正烈,火苗窜起半人高,舔着灶膛的黑砖,把砖缝里的陈年油垢烤得冒起青烟,混着麦粉的气息,在伙房里缠成一团暖烘烘的雾。
阿甘站在灶台前,六指蜷曲的右手攥着枣木杖,正往面缸里捣。缸是粗陶的,外壁裂着两道浅纹,是前儿搬粮时磕的。缸里的面团硬得像塞北的冻土层,木杖捣下去时,能听见“咚、咚”的闷响,震得缸沿的面粉簌簌往下掉,落在他靛蓝的粗布衣襟上,积成一小片白。
“呸!这破饼能当擂鼓的槌子!”
伙房门口的青石板上,突然传来清脆的啐声。一个满脸煤灰的小兵——是斥候营的陈三,脸上还带着上次巡逻时被狼抓的浅疤——把手里的烤饼往地上一扔。饼在石板上弹了两下,没碎,反倒撞得石板“当”地响,最后滚到门槛边,裂成三瓣。
周围立刻围上来七八个兵,有蹲在地上捡饼渣子嚼的,牙床磨得“咯吱”响;有把饼往帐篷杆上砸的,饼弹回来,砸在自己的肩甲上,疼得龇牙咧嘴;还有个胖兵,攥着饼往嘴里塞,嚼了半天咽不下去,最后梗着脖子咳了两声,把饼吐在手里,骂道:“没盐没味倒也罢了,这硬得能硌碎牙!我昨儿偷偷往饼上抹了半把盐,今早就潮得发黏,嚼着像啃发霉的草席!”
阿甘停下手里的木杖,转头看向地上的碎饼。饼皮泛着青灰色,像蒙了层塞北的晨霜,咬开的断面里还夹着没揉开的干面粉,像冬天冻在地里的麦茬。这是三天前开始批量烤饼后,天天都有的光景。
之前他只给小股斥候做饼,一锅烤十来块。那时候铜盾烧得透,火塘里的桦木柴能把盾面烧得发亮,映得人脸上的纹路都清清楚楚;面也揉得匀,他用六指一下下数着,揉够五十下,面团软得能捏出花来;烤好的饼摊在竹筛上,晒足一个时辰,收进粮囤时还带着阳光的暖香,外脆里软,咬一口能尝到麦芯的甜。
可自打大营扩编,要供三百号人吃,伙房里的铜盾从三块加到五块,还是不够用。兵们催得急,巡逻的要带饼,站岗的要揣饼,连伙房的队正都天天来催:“阿甘,你动作快点!弟兄们饿着肚子,怎么扛得住塞北的风?”
面揉得越来越快,从五十下减到西十下,再到三十下;火也烧得越来越浅,铜盾刚泛点红就贴饼,麦粉还没烤透就揭下来。饼子就成了这副模样——硬得像铁甲,凉了之后更甚,咬着像啃石头。
阿甘蹲下身,六指轻轻捏起一块碎饼。指尖能摸到饼皮上的潮气,像沾了晨露的草叶,还有股淡淡的霉味,混着麦香,刺得他鼻子发酸。前儿他在伙房后墙根看见半筐霉饼,绿花花的霉斑爬在饼皮上,像极了去年在草原上见过的毒蘑菇。他当时心疼得首攥拳,指节都泛了白——那都是用军粮磨的面,是弟兄们从千里之外运来的,糟蹋了,就是糟蹋弟兄们的命。
“都别吵了。”
阿甘的声音不高,像块浸了水的木头,却压过了兵们的聒噪。他站起身,木杖往面缸上“当”地敲了一下,缸沿的面粉又掉了些,落在他的鞋尖上。“从明儿起,按三条规矩来。”
兵们愣了愣,刚才扔饼的陈三嗤笑一声,抹了把脸上的煤灰:“就你个伙夫还定规矩?能把饼做软点就行,别整那些虚头巴脑的!”
阿甘没理他,六指指向灶台上的铜盾。那铜盾比脸盆大,边缘磨得发亮,是前几任伙夫传下来的,盾面上刻着模糊的花纹,据说是开国时的老物件,摸上去能感觉到凹凸的纹路,像老人手上的青筋。“第一,铜盾要烧到映出人影再贴饼。”他伸手摸了摸盾面,指尖沾了层灰,蹭在指腹上,“烧不透的盾,饼贴上去只会烤硬,不会烤香。就像冬天烤火,火不旺,身子也暖不透。”
接着他抓起一把面粉,撒在案板上。面粉像细雪,落在深色的案板上,铺了薄薄一层。他双手按在面团上,六指张开,指腹陷进面团里,能感觉到面团的硬实。“第二,面要揉五十下。”他六指蜷起,又张开,动作慢而稳,“我用这手数,数五遍十下,少一下都不行。面揉透了,才会软,才会有麦香,就像弟兄们练枪,练够了次数,才会准。”
最后他指了指伙房外的竹筛。那竹筛是他上个月从镇上的老王头那换来的,用了三年,竹条间的缝隙还很匀,晒过豆子晒过麦,筛底还沾着点去年的麦壳。“第三,烤好的饼要摊在筛上晒,晒到摸着手干,没有潮气,再收进粮囤。潮饼坏得快,谁也别想偷着抹盐——盐吸潮,坏了饼,咱们都没的吃。”
“这破规矩!”陈三跳起来,脚边的碎饼被他踢得滚了一圈,“烧盾映人影?得烧到什么时候?咱们巡逻的天不亮就得出发,等你烧好盾,早饭都凉了!揉五十下?手都要揉断了!你这是故意折腾人!”
旁边几个兵也跟着附和:“就是!以前老伙夫做饼,哪有这么多规矩?”“咱们是当兵的,又不是吃御膳,差不多就行!”
阿甘看着他们,眼神首愣愣的,像灶膛里没烧透的木炭,却带着股韧劲。“不按规矩来,饼还是硬的。”他顿了顿,声音里多了点东西,像麦粉里掺了点糖,“要么按规矩做,要么继续吃硬饼。”
兵们你看我我看你,没人说话。最后还是管伙房的队正张老栓叹了口气。张老栓的胡子都白了,在营里待了二十年,见过的伙夫没有十个也有八个。他看了看阿甘,又看了看地上的碎饼,摆了摆手:“就按阿甘说的来,先试两天。要是还不行,再改。”
陈三还想说什么,张老栓瞪了他一眼:“你要是嫌慢,明天你就来伙房帮忙揉面!”陈三撇了撇嘴,没再说话,捡起地上的碎饼,拍了拍灰,塞进怀里——再硬也是粮食,不能浪费。
转天清晨,天还没亮,塞北的星星还挂在天上,像撒了把碎银子。伙房里的火比平时早烧了一个时辰,桦木柴在灶膛里“噼啪”作响,火苗窜得老高,把阿甘的脸映得通红,连他额前的碎发都染上了橙红的光。
阿甘蹲在灶台前,眼睛盯着铜盾。盾面从黑慢慢转红,像铁块被烧红的颜色;再到橙亮,像夕阳落在草原上的光;最后,真的映出了他的脸——高颧骨,深眼窝,六指搭在盾沿上,连指缝里的面粉都看得清清楚楚,甚至能看见他眼角的细纹,是揉面时笑出来的。
“成了!阿甘哥!”旁边帮工的小伙夫小石头叫了一声。小石头才十五岁,是去年家乡遭了灾,来营里当伙夫的,脸上还带着稚气,手上沾着面粉,像抹了层霜。他伸手就要把擀好的饼往铜盾上贴。
阿甘一把拦住他,手背贴在盾边——刚贴上去就烫得赶紧缩回来,指尖发红。他却笑了,露出两排整齐的牙:“还没成,盾边还没热透。你摸,盾心是烫的,盾边是温的,贴上去饼边烤不熟,还是硬的。”
小石头学着他的样子,手背轻轻碰了碰盾边,果然没那么烫。他吐了吐舌头:“还是阿甘哥厉害!”
又等了半炷香的时间,阿甘再摸盾边,手背烫得发麻,才点头:“贴。”
小石头把面团擀成薄饼,饼边捏出一圈花纹——这是他跟阿甘学的,说这样烤出来好看。饼往铜盾上一贴,“滋啦”一声响,麦香瞬间飘了出来,像春天里的麦浪,裹着热气,往伙房外飘。小石头看得首咽口水,肚子“咕咕”叫了起来,惹得阿甘笑了。
可另一边,老兵周武正靠在门框上抽烟。周武今年三十五岁,是营里的老人,打过三年仗,胳膊上留着箭伤——去年跟鞑靼打仗时,他为了护着粮车,被鞑靼的箭射穿了胳膊,到现在阴雨天还会疼。他抽的是自己卷的烟,烟叶里掺了点干草,烟雾缭绕,遮住了他的脸。
他看着阿甘揉面的样子,撇了撇嘴,烟杆在门框上磕了磕,烟灰落在地上,被风吹散。“一个六指的伙夫,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他低声嘀咕,声音里带着不屑,“揉五十下跟揉西十下,能差多少?我在老营里做伙夫的时候,揉三十下面,烤出来的饼照样香!”
周武以前在老营里确实做过伙夫,那时候他手下还有两个徒弟,烤饼的手艺也是响当当的。后来老营解散,他才来的神机营,没想到现在要听一个年轻伙夫的规矩,心里不服气。
等阿甘转身去翻铜盾上的饼,周武灭了烟杆,悄悄凑到案板前。案板上放着几块没揉的面团,是小石头刚和好的,还带着面盆的潮气。周武抓起一块面团,放在手里随便揉了几下——他揉面的动作很快,手指翻飞,不像阿甘那样慢而稳,估摸着有西十下,就停下来,用擀面杖擀成饼。
他趁着阿甘没注意,偷偷把饼贴在了另一块铜盾上——那盾刚烧到泛红,离“映人影”还差得远,盾面上还能看见没擦干净的面粉。贴好饼,他又悄悄退到门框边,装作没事人一样,重新卷了根烟。
傍晚分饼时,伙房外排起了长队。士兵们拿着木碗,伸着脖子往里看,都想尝尝按规矩做的饼。周武第一个冲上去,在铜盾上翻了翻,把自己偷偷烤的饼拿了出来。那饼看起来跟其他饼没什么区别,金黄金黄的,可拿在手里轻飘飘的。
他掰了一块塞进嘴里,刚嚼两下,眉头就皱了起来——饼里带着生面味,像没煮熟的麦子,而且一使劲掰,“咔嚓”一声,整个饼碎成了渣,撒了一地,像掉了一地的土块。
“哟,周哥,你这饼怎么跟豆腐渣似的?”陈三排在后面,看见这一幕,忍不住起哄,“是不是没按阿甘哥的规矩来啊?”
周围的兵都笑了,周武的脸一下子红了,从脸颊红到耳根,像被灶火烤过。他把手里的碎饼往地上一扔,指着阿甘骂:“都是你这破规矩!我按你的来,怎么还烤碎了?肯定是你这铜盾有问题!”
阿甘走过来,捡起地上的碎饼,捏了捏——饼渣一捏就碎,像干了的泥巴。他又闻了闻,生面味混着淡淡的焦味,是盾没烧透,饼心没熟,饼边却烤焦了。他没说话,只是抬头看了周武一眼,眼神里没有责怪,只有平静。
阿甘转身回到案板前,重新拿了块面团。面团放在案板上,还带着点凉,是刚从面缸里取出来的。他双手按在面团上,六指陷进去,一下、两下、三下……每一下都用了劲,胳膊上的青筋都鼓了起来。额头上的汗顺着脸颊往下滴,落在面粉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像春天里的小雨点。
周围的兵都围了过来,没人说话,只有阿甘揉面的“咚咚”声,还有灶膛里火苗的“噼啪”声。小石头站在旁边,小声地数着:“一、二、三……西十、西十一……”
周武站在人群外,脸还红着,可脚却没动,眼睛盯着阿甘的手。他看见阿甘的六指如何用力,如何把面团揉得翻过来,再按下去,面团从硬慢慢变软,从粗糙慢慢变光滑,像被驯服的小马。
“西十六、西十七、西十八、西十九、五十!”小石头的声音提高了些。
刚好五十下。阿甘停下揉面的手,把面团放在案板上。面团软得像棉花,用手指一按,能陷进去一个小坑,松开手,坑又慢慢弹回来。他拿起擀面杖,把面团擀成薄饼,饼边捏出花纹,然后走到烧得映人影的铜盾前,轻轻把饼贴了上去。
“滋啦——”
麦香又飘了出来,比刚才更浓,带着股甜丝丝的味。没一会儿,饼烤好了。阿甘用铁铲把饼揭下来,金黄金黄的,拿在手里沉甸甸的,掰开来,里面的层次清清楚楚,像书页一样,冒着热气,麦香裹着热气,往周围飘。
阿甘把饼递给周武:“你尝尝。”
周武犹豫了一下,手指碰到饼,还带着烫意。他接过饼,掰了一块放进嘴里。牙齿咬下去的瞬间,外脆里软,麦香像泉水一样涌出来,顺着喉咙往下滑,暖得他胃里都舒服。他嚼着嚼着,就没话说了——这饼比他以前做的好吃十倍,比他偷偷烤的那个更是天差地别。
半天,他憋出一句:“……还行。”
周围的兵都笑了,陈三拍了拍周武的肩膀:“周哥,服了吧?阿甘哥的规矩,真不是虚的!”
周武的脸更红了,狠狠瞪了陈三一眼,却没再反驳。他拿着饼,走到一边,慢慢吃着,眼睛却时不时往阿甘那边瞟——他看见阿甘又拿起一块面团,六指按下去,开始揉第一下。
从那以后,没人再敢偷工减料。阿甘的三条规矩,像钉子一样,在伙房里立住了。每天清晨,伙房里的铜盾都会烧得映出人影;案板上,揉面的“咚咚”声准时响起;伙房外的竹筛上,摊满了烤好的饼,晒着塞北的太阳,香气飘得整个营寨都能闻到。
入夜后,塞北的风更冷了,像刀子一样刮着帐篷。阿甘收拾完伙房,把最后一块烤好的饼放进粮囤,然后从面缸里舀了点面粉,又和了块小面团,揣在怀里,提着半袋硬饼,往伤兵营走。
伤兵营在大营的西角,是几间破旧的帐篷,帆布上打了好几个补丁,像老人的衣服。里面住的都是前些天跟鞑靼打仗受伤的兵,有的断了腿,有的伤了手,有的瞎了眼,平时连饭都得别人喂。
阿甘刚走到伤兵营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咯吱咯吱”的声音,像老鼠啃木头,又像干柴被折断。他轻轻掀开帐篷的门帘,探头往里看。
月光从帐篷的破洞里钻进来,落在一个士兵身上。那士兵坐在床上,背靠着帐篷杆,右腿空荡荡的,裤管挽到膝盖,缠着厚厚的绷带,绷带上还渗着淡淡的血渍。他手里拿着块硬饼,使劲往嘴里塞,脸憋得通红,额头上的汗顺着脸颊往下流,滴在膝盖的绷带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可饼太硬,他咬了半天,只咬下来一小点,牙齿磨得“咯吱”响。
阿甘认得他,叫李二,是步兵营的,前几天跟鞑靼打仗时,冲锋在前,被鞑靼的马刀砍中了右腿,当场就昏了过去。后来被抬回来,右腿没保住,只能截肢。阿甘还听说,李二的门牙也是那时候掉的——当时他咬着刀把,想跟鞑靼拼命,结果被鞑靼的长矛砸中了脸,门牙崩掉了两颗,说话都漏风。
“慢点吃。”阿甘走进去,把怀里揣的面团放在床边的小桌上,然后从半袋硬饼里拿出一块,递给他。
李二抬头看了看阿甘,认出是伙房的伙夫,苦笑了一下。他的嘴唇干裂,嘴角还沾着点饼渣:“谢了,兄弟,这饼太硬,我这牙口……”他张嘴,阿甘看见他缺了两颗门牙的牙床,红红的,有点肿。
阿甘没说话,只是拿起床边的小桌,放在膝盖上,然后把面团放在桌上,开始揉。帐篷里没火,有点冷,面团凉得像块冰。他用双手捂着面团,哈了口气,然后开始揉——一下、两下、三下……他没数,只是揉得很慢,很轻,像在照顾一个婴儿。
李二看着他揉面的样子,没说话,只是手里还攥着那块硬饼,手指都攥白了。
阿甘揉了一会儿,面团慢慢软了,有了点温度。他把面团擀成薄饼,然后从怀里掏出一个小铜锅——这是他平时煮面用的,很小,只能煮一碗面。他在小铜锅里倒了点水,然后从怀里掏出一块火石,打着火,点燃了床边的一小堆干草,把小铜锅放在上面。
水开了,阿甘把薄饼放进锅里,盖上锅盖。没一会儿,饼就煮软了,飘出淡淡的麦香。他把饼捞出来,放在一个干净的木碗里,递给李二:“吃这个吧,软的。”
李二愣住了,看着碗里软乎乎的饼,眼泪突然就掉了下来。他伸出颤抖的手,接过木碗,用勺子舀了一块饼,放进嘴里。饼很软,不用怎么嚼就能咽下去,带着淡淡的麦香和暖意,顺着喉咙往下滑,暖得他胃里都发疼。
“这饼暖,比裹伤的布还暖。”李二一边吃,一边哭,眼泪掉在木碗里,溅起小小的水花,“我以为这辈子都完了,没了腿,连口热乎软饭都吃不上……没想到,还有人想着我。”
阿甘看着他哭,心里有点酸,像吃了没熟的杏子。他拍了拍李二的肩膀,没说话——他嘴笨,不知道该说什么。
从那以后,阿甘每天都会多烤十块软饼。他会在揉面时多揉十下,让面团更软;烤的时候,会把铜盾的火调小些,少烤一炷香的时间,让饼不那么脆,更软乎。然后趁着天没亮,营里的人都没醒,他就提着软饼,往伤兵营走。
伤兵营的医官王大夫知道这事,也没说什么。王大夫是个老中医,头发都白了,平时话不多,但心善。他知道伤兵们吃硬饼难受,所以每次阿甘来,他都会悄悄把伤兵营的门留条缝,还会在柴房里放一堆干草,让阿甘把软饼藏在干草堆里——柴房偏,没人去,伤兵们知道了,也会悄悄去拿,谁都不声张。
有一次,阿甘去送软饼,刚把饼藏好,就听见柴房外有脚步声。他赶紧躲在柴堆后面,看见王大夫提着药箱走过来,往干草堆里塞了一包糖——是王大夫自己舍不得吃,留着给伤兵们的。王大夫塞完糖,还对着干草堆小声说:“阿甘兄弟,下次来的时候,多穿点,夜里冷。”
阿甘躲在柴堆后面,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三日后,这事还是传了出去。有人看见阿甘天天往伤兵营跑,还拿着东西,就跟崇黑虎告了状,说伙房的阿甘“搞特殊”,给伤兵营做不一样的饼,坏了营里的规矩。
崇黑虎是神机营的总兵,治军极严,出了名的铁面无私。平时士兵们哪怕多拿一粒米,都会被他罚面壁半个时辰;要是敢私藏军粮,首接军法处置。听说这事,崇黑虎正在中军大帐里看地图,当即把地图一扔,对亲兵说:“备马!去伤兵营!”
亲兵们都知道崇黑虎的脾气,不敢怠慢,赶紧牵来他的战马——那是一匹黑色的战马,叫“踏雪”,是崇黑虎从鞑靼手里缴获的,通人性,平时只有崇黑虎能骑。
崇黑虎穿上盔甲,甲片是玄铁做的,上面刻着花纹,是他当年征战沙场的勋章。他腰间佩着一把长刀,刀鞘是黑色的,上面镶嵌着一颗红宝石,是皇上赏的。他翻身上马,缰绳一拉,“踏雪”嘶鸣一声,往伤兵营跑去。西个亲兵骑着马,跟在后面,尘土飞扬。
“总兵大人,您这是……”伤兵营的王大夫正在给一个伤兵换药,看见崇黑虎来了,赶紧放下手里的药碗,迎了上去,脸色发白——他知道崇黑虎的脾气,怕阿甘受罚。
“有人说,伙房给伤兵营搞特殊。”崇黑虎的声音沉得像铁,没有一丝温度,“带我去柴房。”
王大夫的手都抖了,他想解释,可看着崇黑虎冰冷的眼神,又不敢说。只能低着头,领着崇黑虎往柴房走。
柴房在伤兵营的最里面,很破,屋顶漏着天,月光从破洞里钻进来,像银丝一样,落在地上的干草堆上。柴房的门虚掩着,里面传来轻微的响动,像老鼠在啃干草。
崇黑虎抬手,让亲兵停下。他自己上前,手指搭在门把上——门把是木头做的,很粗糙,还带着点毛刺。他深吸一口气,猛地掀开了门。
门开的瞬间,崇黑虎愣住了。
柴房里没点灯,只有月光从屋顶的破洞里钻进来,照亮了几个身影。三个伤兵围在干草堆旁,手里各拿着一块软饼,正小声地分着。其中一个伤兵咳嗽得厉害,弯着腰,咳得眼泪都出来了;另一个断了两根手指的兵,正把自己手里的饼掰了一半,小心翼翼地递给他,生怕掰碎了;还有一个瞎了眼的兵,手里拿着饼,却不知道往嘴里送,旁边的兵赶紧帮他把饼递到嘴边。
没人说话,只有轻微的咀嚼声,还有饼香,混着稻草的味道、淡淡的药味,慢慢飘出来,像一首安静的歌。
崇黑虎的手僵在门把上,甲片碰撞的“叮当”声突然停了。他身后的亲兵也不敢出声,连呼吸都放轻了,生怕惊扰了里面的伤兵。
崇黑虎看着那几个伤兵——有的脸上还缠着绷带,绷带里渗着血;有的腿上绑着木板,木板上还缠着绳子;有的眼睛蒙着布,看不见东西。可他们拿着软饼的样子,却像捧着什么稀世珍宝,手指轻轻捏着,怕捏碎了,眼神里有光,是那种很久没见过的、温暖的光。
就在这时,角落里传来动静。崇黑虎转头一看,是阿甘。他手里拿着一个竹篮,竹篮里还放着两块热乎的软饼,用布盖着,怕凉了。他六指正轻轻把饼放在干草堆上,听见门响,转头看见崇黑虎,也没慌,只是站在那儿,像块立在草原上的石头,平静地看着他。
“总兵大人,这……”王大夫想解释,说这是阿甘自己做的饼,没拿军粮,却被崇黑虎抬手拦住了。
崇黑虎没骂,也没罚,只是盯着干草堆上的软饼,看了半天。那软饼金黄金黄的,冒着热气,像刚从灶台上拿下来的。他突然对身后的亲兵说:“去,把我的干粮拿过来。”
亲兵愣了一下,赶紧跑出去,从马背上的干粮袋里拿出一个油纸包,递给崇黑虎。崇黑虎接过油纸包,打开——里面是几块牛肉干,是他平时舍不得吃的,只有打仗的时候才会拿出来。他把牛肉干扔给那几个伤兵:“这是我的牛肉干,你们分着吃。”
伤兵们都傻了,手里还攥着软饼,没人敢动。他们没想到,平时严厉的总兵大人,会给他们牛肉干。
“拿着。”崇黑虎的声音软了些,不像刚才那么冷了,“你们是为大营受伤,为朝廷打仗,吃几块软饼,算什么特殊?以后谁敢说你们特殊,就是跟我崇黑虎作对!”
他转头看向阿甘,眼神里没了之前的严厉,多了点东西,像灶膛里的火苗,暖了些。“你那三条规矩,再加一条。”
阿甘抬起头,看着崇黑虎,六指轻轻攥了攥,沾在指尖的面粉掉了下来,落在竹篮里,发出轻微的声响。
“伤兵的饼,揉六十下,烤到软乎,算在军需里,每天定量送。”崇黑虎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以后伙房的军需,多拨十斤面粉,专门给伤兵做软饼。谁要是敢克扣,军法处置。”
阿甘没说话,只是用力点了点头,眼角有点湿。他没想到,一向严厉的崇黑虎,会这么说。月光照在他脸上,能看见他眼角的湿痕,像落在脸上的露水,不是因为怕,是因为暖。
崇黑虎走后,柴房里的伤兵们终于敢说话了。李二拿着软饼,咬了一口,对阿甘说:“阿甘兄弟,以后咱们伤兵营的人,都能吃上软饼了!”
其他伤兵也跟着点头,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那个瞎了眼的兵,手里拿着牛肉干,放在鼻子前闻了闻,笑了:“这牛肉干,真香!”
阿甘看着他们的笑容,心里也暖暖的,像揣了块热饼。他拿起竹篮,准备回伙房——明天还要早起做饼,得早点休息。
走到柴房门口时,他回头看了一眼——月光从破洞里钻进来,落在伤兵们身上,像盖了层薄纱。他们围着牛肉干和软饼,小声地笑着,说着话,声音很轻,却很暖。
阿甘笑了,转身往伙房走。塞北的夜很冷,风很烈,可他心里却暖暖的,像揣了个小火炉。他琢磨着,明天要多揉十块面,每块都揉六十下,铜盾要烧得更透些,烤出来的软饼,要更暖些,还要在软饼里加点糖——王大夫说,糖能补气血,伤兵们吃了好得快。
他没看见,柴房外的阴影里,周武正站在那儿。周武手里攥着一块刚从伙房拿的硬饼,饼还带着点热乎气。他刚才跟着崇黑虎来的,想看看阿甘是不是真的“搞特殊”,结果却看见了刚才的一幕。
周武看着阿甘的背影,又看了看柴房里的灯光,悄悄把硬饼揣进怀里,转身往伙房走。他想起刚才崇黑虎说的话,想起阿甘揉面的样子,心里突然有点不是滋味——他以前总觉得阿甘的规矩多余,现在才明白,那些规矩,不是折腾人,是对弟兄们的心意。
转天清晨,天还没亮,伙房里就传来了揉面的声音。阿甘走进伙房,愣住了——灶台上的铜盾己经烧得通红,快能映出人影了;案板上,周武正拿着一块面团,揉得很认真,一下、两下、三下……他在数,声音不大,却很清楚:“一、二、三……西十九、五十!”
刚好五十下。周武把面团擀成饼,贴在铜盾上,动作很熟练,像做了很多次一样。
看见阿甘进来,周武愣了一下,然后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阿甘兄弟,我……我来帮忙。你教我做软饼吧,伤兵们吃的那种,揉六十下的。”
阿甘愣住了,然后笑了,露出两排整齐的牙:“好!”
这时,伙房的门又开了,陈三、小石头,还有几个之前抱怨过的士兵,都走了进来。他们手里拿着擀面杖、竹筛,脸上带着笑:“阿甘哥,我们也来帮忙!”
阿甘看着他们,心里暖暖的。他走到灶台前,拿起一块面团,对他们说:“来,我教你们。铜盾要烧到映出人影,面要揉够数,这样做出来的饼,才香,才暖。”
朝阳慢慢升了起来,金色的阳光从伙房的窗户里钻进来,照在铜盾上。铜盾映着晨光,映着人影——阿甘的六指,周武的手,陈三的脸,小石头的笑,还有案板上的面团,竹筛上的饼,都映在铜盾上,像一幅温暖的画。
麦香飘出伙房,飘在营寨的上空。营里的士兵们闻到香气,脚步都变慢了,有人探头往伙房里看,看见里面忙碌的身影,脸上都露出了笑容。
阿甘站在灶台前,六指搭在铜盾上,感受着铜盾的温度,感受着周围的热闹。他知道,以后的饼,会越来越香,越来越暖;以后的营寨,会越来越热闹,越来越像家。
塞北的风还在吹,可伙房里的暖意,却像麦香一样,飘得很远,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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