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北的秋,是被风啃出来的模样。枯黄的草叶在风里打着旋,卷着沙粒撞在神机营的木栅栏上,发出“簌簌”的响,像谁藏在暗处嚼着干麦秆。中军帐的帆布被风鼓得老高,又重重落下,案几上摊开的粮道图边角都被吹得卷了起来,崇黑虎的手指按在“落马坡”那道弯弯曲曲的墨线上,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那道线像条毒蛇,去年吞了他三个运粮兵,今年,似乎还在吐着信子。
帐外传来士兵操练的呐喊,“喝哈”声混着马蹄踏地的“咚咚”响,却压不住帐内的沉闷。闻仲派来的催粮官刘大人刚坐下,手里的粗瓷茶碗还冒着热气,茶沫子在碗沿聚了一圈,就被崇黑虎的话惊得差点泼出来。
“这次催粮,把盾牌饼全换成肉干。”
崇黑虎的声音像淬了塞北的霜,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硬气。他抬手拿起案几上一块盾牌饼——那是昨天阿甘特意送来的,金黄金黄的饼皮上还泛着油光,边缘捏着浅纹,是小石头学的新花样。他掰了一块放进嘴里,慢慢嚼着,麦香在齿间散开,可舌尖却品出了几分寡淡——这味道,士兵们己经吃了快半年了。
“崇总兵,”刘大人赶紧放下茶碗,茶碗底在案几上磕出轻响,“盾牌饼是老例了,麦粉耐存,伙房随手就能烤,换肉干……难啊。”他从袖袋里掏出一本账册,翻开,指尖在“粮草份额”那页划着,“后方牧场的黄牛肉本就紧张,要供前线三军,若神机营全换肉干,得多耗三成份额,闻大人那边怕是通不过。”
“通不通得过,我去说。”崇黑虎打断他,把剩下的半块饼放回碟子里,饼渣落在碟沿,他伸手拂了拂,“你去看看营里的弟兄——早上啃饼配野菜,中午饼蘸盐水,晚上还是饼。嘴里都快淡出鸟了,哪还有力气扛刀?”他站起身,玄铁盔甲的甲片相互碰撞,发出“叮当”的脆响,像远处草原上的铜铃,“肉干不一样,咬一口满嘴油香,一块顶三块饼,不仅管饱,还能让弟兄们知道,咱们商军在塞北,不是苦熬,是在守着好日子!让鞑靼人远远闻着肉香,就不敢来犯!”
这话刚落,帐帘被风掀起一角,正好飘进陈三的耳朵里。陈三刚从巡逻队换岗,肩上还扛着锈迹斑斑的长枪,手里攥着半块啃剩的盾牌饼,饼渣粘在指缝里。听见“肉干”两个字,他的耳朵一下子竖了起来,像草原上警觉的兔子,赶紧把耳朵凑得更近,连呼吸都放轻了。
帐内的崇黑虎还在说:“你跟后方说,要晒得透透的黄牛肉干,切得宽些,多撒点盐,越耐放越好。盾牌饼少运,够伙房应急就行。”
刘大人看着崇黑虎眼底的坚决,知道再劝也没用,只能点头:“好,下官这就修书,让驿卒快马送去。”
刘大人走后,崇黑虎掀开帐帘,冷风灌进来,吹得他额前的碎发飘了起来。他一眼就看见蹲在帐外石阶上的陈三,那小子正支着耳朵,嘴角还沾着点饼渣,活像偷听到了糖的孩子。
“鬼鬼祟祟做什么?”崇黑虎板起脸,声音却没了刚才的冷硬。
陈三吓得一激灵,赶紧站起来,长枪“哐当”一声砸在石阶上,他却顾不上捡,脸上堆着笑:“总兵大人,您刚才说……真要换肉干了?就是那种咬着流油的黄牛肉干?”
崇黑虎看着他亮晶晶的眼睛,嘴角忍不住勾了一下——谁年轻时没盼过一口肉香呢?他当年在老营,过年才能分到一小块肉干,藏在怀里舍不得吃,最后都捂出了汗。“少不了你的份。”他踢了踢陈三的脚,“去,把这事跟弟兄们说一声,让大家也提提劲。”
陈三高兴得差点蹦起来,捡起长枪就往营里跑,一边跑一边喊:“换肉干啦!总兵大人说,以后咱们顿顿吃黄牛肉干!咬一口流油的那种!”
这话像长了翅膀,借着塞北的风,没半个时辰就传遍了整个神机营。伙房外的空地上,士兵们围了一圈又一圈,七嘴八舌地问周武:“周哥,陈三说的是真的?真能吃上肉干?”
周武靠在灶台边,手里拿着块刚烤好的盾牌饼,却没心思咬。他望着远处草原的方向,眼神有些恍惚——上次吃肉干,还是三年前在雁门关打仗,他救了个牧民,牧民送了他半袋风干牛肉,那油香,到现在想起来,舌根还会泛甜。“不知道,总兵大人没跟伙房打招呼。”他顿了顿,把饼举到鼻尖闻了闻,麦香很浓,可心里却被肉干的念头勾得发痒,“不过要是真有肉干……巡逻时揣两块,比揣十块饼都顶饿。”
“我可不想再吃野菜饼了!”一个叫王小五的小兵蹲在地上,把手里的饼往草里一扔,饼砸在枯黄的草叶上,滚了几圈,“天天饼配野菜,嘴里都快没味了,上次我嚼野菜,都觉得跟嚼草席子似的!”
“就是!肉干多好,咸香咸香的,还不用就水!”另一个士兵接话,手在嘴边比划着,“我爹以前在牧场当差,我吃过一次,那肉干撕着吃,能嚼出汁来!”
士兵们越说越兴奋,有人开始数日子,有人猜运粮队什么时候到,还有人掏出贴身的布口袋,说要把肉干藏在里面,慢慢吃。连伤兵营的李二都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找到王大夫,眼里闪着光:“王大夫,真要换肉干了?那我以后是不是不用啃软饼了?我这牙口,要是能咬口肉干,死也值了!”
王大夫正坐在药箱前碾药,石碾子“咯吱咯吱”地转着,把甘草碾成碎末。他停下手里的活,叹了口气,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李二,别盼着肉干了。塞北的粮道本就不稳,蛮族跟盯着肥肉的狼似的,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来劫粮。真换成肉干,要是运不过来,咱们连饼都没得吃。”
李二愣了愣,脸上的笑容慢慢淡了下去。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空荡荡的裤管,又摸了摸缺了两颗门牙的牙床,慢慢拄着拐杖往回走,背影在伤兵营的帐篷阴影里,显得格外单薄。
这些话,像风一样,飘进了伙房里。
阿甘正蹲在灶膛前,往里面添桦木柴。柴是他昨天去营外的树林里砍的,晒干了,烧起来“噼啪”响,火苗窜得老高,把他的脸映得通红,连额前的碎发都染上了橙红的光。他的六指攥着柴禾,指腹蹭在粗糙的木头上,留下几道浅痕——每根柴他都劈得匀匀的,长短差不多,这样烧起来火才稳。
老胡坐在旁边的小板凳上,手里拿着个旱烟袋,烟锅里的火星明灭不定。他抽的是自己晒的烟叶,掺了点干草,烟雾裹着一股呛人的味,在伙房里飘着。“阿甘,你听说了没?总兵大人要把盾牌饼换成肉干。”老胡吐了个烟圈,烟圈飘到灶膛前,被火苗一燎,瞬间散了,“这肉干是好,可咱们塞北的粮道……去年冬天,运粮队在落马坡被劫,最后只抢回半袋麦粉,弟兄们饿了三天,靠挖草根才撑过来。”
阿甘没抬头,继续往灶膛里添柴。火苗更旺了,映得他眼底也亮闪闪的,像落了两颗火星。“我知道。”他的声音闷闷的,混着柴火的“噼啪”声,不太清楚。
“你就不担心?”老胡放下烟袋,伸手拍了拍阿甘的肩膀,他的手很粗糙,像老树皮,“要是真换成肉干,你这烤饼的手艺,可就用不上了。到时候,你说不定得去扛枪巡逻。”
阿甘终于停下手里的活,慢慢抬起头。他的眼睛很亮,像藏在深潭里的星星,带着股不撞南墙不回头的韧劲。“我不是担心这个。”他往伙房外看了一眼,伤兵营的帐篷在远处的风里晃着,像几片枯叶,“伤兵们咬不动硬肉干。李二缺了门牙,张老栓断了手,连软饼都得慢慢嚼,要是没了软饼,他们吃什么?”
老胡愣了愣,手里的烟袋差点掉在地上。他光顾着担心粮道,担心阿甘的生计,却忘了伤兵营里那些连吃饭都费劲的弟兄。他叹了口气,把烟袋往腰里一别:“也是,可这是总兵大人定的主意,咱们这些伙夫,能管得了什么?”
阿甘没说话,只是重新蹲下身,往灶膛里添了把柴。火苗“呼”地窜起来,舔着灶膛的黑砖,把砖上的陈年油垢烤得冒起青烟。他看着跳动的火苗,想起小时候母亲在厨房里做饼的样子——那时候家里穷,只有逢年过节才能吃上白面饼,母亲总是揉了又揉,按了又按,在饼底用食指按一个“饱”字,说这样吃饼的人,就能吃饱,就能心安。
那天夜里,营寨里的士兵们大多没睡好。有的围着篝火,说着肉干的味道;有的躺在帐篷里,梦里都在撕着肉干嚼;还有的拿着树枝在地上画肉干,画得歪歪扭扭,却笑得很开心。只有伙房里还亮着灯,像黑夜里的一颗星。
阿甘坐在案板前,面前堆着满满的麦粉。面粉是他下午从粮囤里领的,还带着点阳光的暖味,用手一捏,簌簌地往下掉。月光从伙房的窗户里钻进来,像一层薄霜,铺在案板上,也铺在他的身上。他拿起一个陶盆,往里面舀了三瓢麦粉,又加了点温水,用六指搅和着——水不能多,也不能少,多了面团软,少了面团硬,得刚好能攥成团,捏着不粘手。
老胡起夜,路过伙房,看见里面的灯光,心里纳闷,推门走了进来。一股麦粉的清香扑面而来,混着灶膛里残留的烟火气,很暖。“阿甘,你怎么还没睡?这都后半夜了,明天还得早起烤饼。”
阿甘抬起头,额头上沾了点面粉,像落了点雪。他的脸上带着点疲惫,眼尾有淡淡的红,可手里的活却没停——他正把揉好的面团放在案板上,用手掌压平,然后开始揉,一下、两下、三下……六指陷进面团里,能感觉到面团从粗糙慢慢变得光滑,从硬实慢慢变得柔软。“我多烤点软饼,藏起来。”他指了指灶膛深处——那里被他用铁铲清理出一个半尺深的小坑,坑壁抹了层草木灰,能防潮,“要是肉干运不来,这些饼还能给伤兵们救急。”
老胡走到灶膛边,弯腰往里看了看,小坑干干净净的,还透着点灶膛的余温。他心里一暖,又有点酸——这孩子,总是想着别人。他拿起旁边的擀面杖,在案板上敲了敲:“行,我陪你一起烤。多个人多份力,烤得也快些。”
两个人在伙房里忙了起来。阿甘揉面,老胡擀饼。阿甘揉面的动作很慢,却很稳,每块面团都揉够六十下——比给伤兵的软饼还多揉十下,这样更软,更糯,没牙的人也能吃。老胡擀饼的手艺很熟,擀面杖在他手里像长了眼睛,把面团擀得薄薄的,边缘整齐,大小差不多,刚好能贴在铜盾上。
灶膛里的火又烧了起来,是用细柴禾烧的,火不大,却很稳,像母亲哼的摇篮曲。饼贴在铜盾上,“滋啦”一声响,麦香瞬间飘了出来,比平时的盾牌饼更浓,更甜。烤好的软饼金黄金黄的,拿在手里软乎乎的,捏一下能弹回来,掰开来,里面的层次像书页一样,冒着热气。
阿甘把烤好的软饼一块块放进灶膛的小坑里,每放一块,就铺一层薄薄的草木灰——草木灰能吸潮气,还能保温,饼放里面,三天都不会凉,也不会坏。老胡在旁边帮忙递饼,看着小坑里的饼越堆越多,像堆了一堆小金块,心里也踏实了。
天快亮的时候,最后一块饼也放进了小坑。阿甘用草木灰把坑口盖好,只留了个小小的透气孔,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这里藏着饼。他首起身,揉了揉发酸的腰,又揉了揉发麻的手——六指有点肿,指腹红红的,是揉面揉的。
老胡也站了起来,捶了捶后背,笑着说:“这下好了,就算肉干真出问题,这些饼也够伤兵们吃五六天了。说不定啊,咱们这是白忙活,肉干顺顺利利运过来,这些饼最后还是咱们自己吃。”
阿甘点了点头,没说话,只是看着灶膛里的小坑,眼里带着点安心——就像母亲以前把省下来的白面藏在米缸里,说这样就算遇到灾年,也饿不着。
接下来的五天,营寨里的气氛一天比一天热烈。士兵们每天都要去营门口转好几圈,伸长了脖子往远处的草原看,盼着运粮队的影子。陈三更是夸张,每天天不亮就守在营门口,手里拿着块硬饼,却没心思吃,只要看见远处有尘土,就赶紧跑回去喊:“来了!运粮队来了!”
可每次都是空欢喜——有时候是草原上的野马群跑过,扬起的尘土像运粮队;有时候是巡逻的骑兵回来,马蹄踏起的沙粒也能让陈三激动半天。次数多了,士兵们也开始笑他:“陈三,你再这么喊,等真运粮队来了,咱们都不信了!”
陈三也不恼,只是挠挠头,继续守在营门口:“万一这次是真的呢?我可等着吃肉干呢!”
周武也比平时勤快了不少,每天都要去伙房问阿甘:“阿甘,你说运粮队今天能到不?我昨儿梦见吃肉干了,撕着吃,可香了!”
阿甘每次都只是笑一笑,说:“快了,再等等。”然后继续揉他的面,烤他的饼——他没停过烤盾牌饼,每天该烤多少还是烤多少,好像根本不担心肉干会来。
老胡看着他,心里佩服——这孩子,比他沉稳多了。
第五天中午,太阳挂在头顶,把塞北的草原晒得暖洋洋的。陈三蹲在营门口的石头上,手里的硬饼啃了一半,放在旁边的草上。他眯着眼睛,望着远处的草原,突然,眼睛一下子亮了——远处的地平线上,出现了一道尘土,比平时的野马群扬起的尘土更浓,更宽,还夹杂着隐约的马蹄声。
“来了!真来了!”陈三一下子跳起来,抓起旁边的长枪,撒腿就往营里跑,一边跑一边喊,“运粮队来了!肉干来了!”
营里的士兵们听见喊声,都从帐篷里跑了出来,涌到营门口,伸长了脖子往远处看。崇黑虎也从中军帐里走了出来,他换上了新的玄铁盔甲,腰间佩着那把镶着红宝石的长刀,站在营墙上,眼神锐利,像鹰一样盯着远处的尘土。
士兵们的欢呼声越来越大,有人开始收拾自己的布口袋,有人互相打趣,说要比谁吃的肉干多。周武也挤在人群里,脸上带着笑,手里还攥着块盾牌饼——他决定了,等肉干来了,这块饼就扔了,先吃两块肉干解解馋。
可随着尘土越来越近,马蹄声越来越清晰,士兵们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了。那道尘土只有一道,不像运粮队的规模——运粮队至少有十辆马车,二十个士兵护送,扬起的尘土会宽得多。而且,马蹄声很急促,像是在逃命。
“不对啊,怎么只有一匹马?”有人小声嘀咕。
“是啊,运粮队不可能只有一匹马啊!”
崇黑虎的脸色也沉了下来,他握紧了腰间的刀柄,指节泛白——他有种不好的预感。
很快,那匹马冲到了营门口。马上的人趴在马背上,浑身是血,衣服被烧得焦黑,破破烂烂的,露出的胳膊上有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还在渗着血。他的头发被血粘在脸上,看不清模样,只有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破布包,像抱着什么宝贝。
“是催粮队的车夫老张!”周武突然喊了一声——他认识老张,上次运麦粉,老张还跟他讨过一块盾牌饼。
老张骑着马,冲到营门口,缰绳一勒,马“嘶”地叫了一声,人从马背上摔了下来,重重地砸在地上。他挣扎着想起身,却“哇”地吐了一口血,血溅在青石板上,像一朵暗红色的花。
“粮……粮道被劫了……”老张的声音很轻,像断了线的风筝,断断续续的,“蛮族……蛮族骑兵……在落马坡埋伏……”
士兵们一下子安静了,刚才的欢呼声像被风吹走了一样,营门口只剩下老张的喘息声和马的嘶鸣声。
“肉干呢?我们的肉干呢?”陈三冲了上去,抓住老张的胳膊,声音发抖。
老张看着他,眼里流出两行泪,他慢慢打开怀里的破布包——里面是几块焦黑的肉干碎片,边缘还带着火星烧过的痕迹,散发着一股焦糊味,根本看不出原来的样子。“肉干……全被烧了……马车……也烧了……我们的人……全没了……就……就逃出来我一个……”
这话像一道惊雷,在营里炸开了锅。
“什么?肉干全被烧了?”
“蛮族怎么敢?他们不是上个月才被咱们打退吗?”
“那我们以后吃什么?还吃这破饼吗?”
士兵们一下子乱了,有的骂骂咧咧,踢着地上的石头;有的蹲在地上,抱着头,一脸绝望;还有的看着手里的盾牌饼,眼神复杂——刚才还觉得这饼难吃,现在才知道,这饼是他们唯一的指望。
崇黑虎从营墙上跳下来,快步走到老张身边,蹲下身子,小心翼翼地扶起他,声音比平时低了些:“老张,你别急,慢慢说。蛮族有多少人?是哪个部落的?”
老张靠在崇黑虎怀里,喘着粗气:“有……有两百多个……穿黑甲……骑着黑马……像是……像是鞑靼的先锋营……我们的人……拼死抵抗……可他们人太多了……小李子为了护着最后一辆肉干车……被他们砍了……”他说着,又开始咳血,咳得浑身发抖。
崇黑虎抱着他,心里像压了块石头,沉甸甸的。他看着老张怀里那几块焦黑的肉干碎片,又看了看营里混乱的士兵,突然觉得自己错了——他不该只想着肉干能提升士气,不该忘了粮道的危险,更不该让弟兄们的希望落了空。
“来人!”崇黑虎喊了一声,声音有些沙哑,“把老张抬到伤兵营,让王大夫好好治。再去把刘大人请来,我要跟他商量对策。”
两个士兵赶紧跑过来,小心翼翼地抬起老张,往伤兵营走。崇黑虎站起身,看着营里混乱的士兵,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他能说什么?说对不起?说他错了?这些话,弥补不了弟兄们的失望。
最后,他只是转身,慢慢往中军帐走。他的背影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沉重,玄铁盔甲的甲片不再发出清脆的响声,而是闷闷的,像他此刻的心情。
伤兵营里,李二听见外面的动静,拄着拐杖走到帐篷门口,正好看见士兵们抬着老张过去。他拉住一个士兵,问:“怎么了?是不是运粮队出问题了?”
那士兵叹了口气,点了点头:“肉干全被蛮族烧了,就逃回来老张一个。”
李二的手一下子僵了,拐杖“哐当”一声掉在地上。他看着远处营门口混乱的士兵,又摸了摸自己缺了门牙的牙床,突然觉得鼻子发酸——他刚才还在盼着肉干,现在才知道,阿甘的软饼,才是他能咬得动的东西。
“还好……还好阿甘兄弟藏了软饼。”李二捡起拐杖,慢慢往回走,嘴里小声嘀咕着,像是在安慰自己。
营里的混乱,阿甘都看在眼里。他站在伙房门口,手里还拿着块刚揉好的面团。他看着士兵们有的在哭,有的在骂,有的在沉默,心里却没慌——他知道,灶膛里还有五十块软饼,能救急。
就在这时,老胡急匆匆地跑过来,脸上满是焦急,头发都乱了:“阿甘!不好了!士兵们都往伙房这边来,说要吃盾牌饼!总兵大人躲在中军帐里,刘大人也没主意,现在只有你的饼能救急了!”
阿甘愣了一下,往伙房外看去——果然,一群士兵正往这边走,有的手里拿着空碗,有的手里攥着断了的筷子,脸上满是不满和焦虑。走在最前面的是陈三,他的眼睛红红的,像是哭过。
“阿甘哥,有饼吗?我们饿了!”陈三看见阿甘,赶紧跑过来,声音带着哭腔,“我不该盼着肉干,我该吃饼的……”
阿甘看着他,心里有点酸。他拍了拍陈三的肩膀,声音很稳:“别慌,有饼。我这就给你们烤。”
他转身走进伙房,老胡赶紧跟进来,把门关上,挡住外面士兵的视线。“阿甘,营里的麦粉不多了,只够烤两天的盾牌饼,要是士兵们抢起来……”
阿甘没说话,走到灶膛前,蹲下身。他伸出六指,轻轻拨开灶膛里的草木灰——草木灰还是暖的,带着灶膛的余温。一块、两块、三块……金黄金黄的软饼慢慢露了出来,饼皮上还沾着点草木灰,拍掉之后,依旧是油亮的金黄色,麦香混着草木灰的清香,慢慢飘了出来,像春天里的麦浪。
老胡凑过来看,眼睛一下子亮了:“你……你真藏了这么多饼!阿甘,你可真是个好孩子!”
阿甘拿起一块软饼,放在手里。饼还带着点热乎气,贴在掌心,暖暖的。他的六指轻轻按在饼面上,突然,他愣住了——饼面上,印着他六指的痕迹,浅浅的,却很清晰,像一个个小小的、带着温度的印章。
这痕迹,让他一下子想起了母亲。小时候,家里穷,逢年过节才能吃上白面饼,母亲总是在饼底用食指按一个“饱”字,按得很深,说这样吃饼的人,就能吃饱,就能心安。那时候他总觉得母亲迷信,可每次吃着带“饱”字的饼,心里就特别踏实。现在看着手里的饼,看着上面的六指印,突然觉得,这指印,就像母亲的“饱”字,能让吃的人,心安。
“阿甘?你怎么了?”老胡看着他发呆,赶紧推了推他,“外面的士兵都等急了,咱们快把饼拿出来吧!”
阿甘回过神,笑了,露出两排整齐的牙,牙齿上还沾了点面粉,像落了点雪。“好。”他把手里的软饼递给老胡,“你看,这指印,像不像我娘以前按的‘饱’字?”
老胡接过饼,仔细看了看上面的六指印,又看了看阿甘眼里的光,突然明白了什么,也笑了:“像!太像了!有这饼,有这指印,咱们营里的人,就能吃饱,就能心安!”
阿甘把灶膛里的软饼一块块拿出来,放在竹筛上。五十块饼,堆得像座小山,金黄金黄的,冒着热气,麦香飘满了整个伙房。他又往灶膛里添了柴,开始烤新的盾牌饼——他要让所有士兵,都能吃上热乎的饼。
老胡打开伙房的门,把竹筛举起来,对外面的士兵喊:“大家别慌!我们有饼!阿甘藏了五十块软饼,现在还在烤新的盾牌饼,保证让大家都吃饱!”
士兵们看着竹筛上的软饼,闻着飘来的麦香,刚才的混乱和不满,一下子消失了。陈三挤到前面,看着竹筛里的饼,眼泪又掉了下来,这次是感动的:“阿甘哥,对不起,我刚才还抱怨……”
“没事。”阿甘走出来,手里拿着块刚烤好的盾牌饼,递给陈三,“快吃吧,热乎的。”
陈三接过饼,咬了一大口,饼很脆,麦香很浓,暖得他心里都踏实了。他一边吃,一边点头:“好吃!比肉干还好吃!”
其他士兵也围了过来,阿甘和老胡给他们分饼,有的分软饼,有的分刚烤好的盾牌饼。士兵们吃着饼,脸上慢慢有了笑容,刚才的绝望和焦虑,像被风吹走了一样。
中军帐里,崇黑虎正坐在案几前,看着那张粮道图,手里的茶杯己经凉了,他却没喝一口。帐帘被掀开,刘大人走了进来,脸上满是愁容:“崇总兵,后方传来消息,说最近蛮族活动频繁,粮道暂时没法走,要等半个月才能再派运粮队。咱们营里的麦粉,只够吃两天了……”
崇黑虎没说话,只是皱着眉,手指在粮道图上反复划着“落马坡”。
就在这时,帐帘又被掀开,一个亲兵跑进来,脸上带着兴奋,声音都有些发抖:“总兵大人!好消息!阿甘藏了五十块软饼,现在正在伙房烤新的盾牌饼,士兵们都在吃饼,不闹了!”
崇黑虎猛地抬起头,眼里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又被欣慰取代。他站起身,快步走到帐帘边,掀开一条缝——外面,伙房的烟囱里冒出了袅袅的青烟,麦香顺着风飘过来,很暖。士兵们围着伙房,有的坐在地上吃饼,有的站着聊天,脸上都带着笑容,再也没有之前的混乱。
他看着那缕青烟,看着伙房门口忙碌的阿甘,心里突然松了口气。他之前以为,肉干能让士兵们有士气,可现在才明白,比起肉干的诱惑,能让士兵们吃饱、心安的热乎饼,才是最重要的。
“走,”崇黑虎对刘大人说,“咱们去伙房看看。”
刘大人愣了愣,赶紧跟上:“崇总兵,您要去吃饼?”
崇黑虎没说话,只是嘴角勾了一下——他也想尝尝,那块能让士兵们心安的、带六指印的软饼。
伙房里,阿甘正揉着新的面团。他的六指按在面团上,一下、两下、三下……每一下都用了劲,额头上的汗顺着脸颊往下流,滴在面粉上,晕开一小片湿痕。老胡在旁边烤饼,铜盾烧得映出人影,饼贴在上面,“滋啦”响着,麦香飘得更远。
突然,他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回头一看,是崇黑虎和刘大人,正站在伙房门口,看着他揉面。
阿甘愣了一下,赶紧停下手里的活,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总兵大人,刘大人。”
崇黑虎走进来,目光落在他手里的面团上——面团揉得很光滑,像块白玉,又落在竹筛上的软饼上,最后停在一块放在案板边、带六指印的软饼上。他走过去,拿起那块饼,放在手里,轻轻掂了掂,能感觉到饼的重量,也能感觉到饼的柔软。
“这印子,是你按的?”崇黑虎问,声音比平时软了很多,像灶膛里的火苗,暖暖的。
阿甘点了点头,手指轻轻碰了碰饼上的指印:“是……我娘以前做饼,会在饼底按‘饱’字,说这样能让吃的人心安。我没娘的手艺,只能按上我的指印,想着让大家吃了,也能心安。”
崇黑虎看着手里的饼,沉默了半天。他想起自己小时候,父亲在战场上牺牲,母亲带着他逃荒,一路上靠乞讨为生,有次一个老婆婆给了他们一块带芝麻的饼,他到现在都记得那饼的香味。后来他当了兵,就想着让弟兄们能吃饱,能吃好,却忘了,有时候,一块热乎的、带着心意的饼,比什么都重要。
他掰了一块软饼,放进嘴里。饼很软,不用怎么嚼就能咽下去,麦香在齿间散开,带着股暖意,顺着喉咙往下滑,暖得他心里都踏实了。他嚼着嚼着,突然笑了,是那种从心里发出来的笑:“好饼。阿甘,以后这盾牌饼,还得靠你。”
阿甘愣了愣,然后也笑了,眼里闪着光:“好!”
刘大人在旁边看着,也点了点头——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崇黑虎会看重这个伙夫,这孩子,不仅会烤饼,还会烤出能让人安心的饼。
太阳慢慢西斜,把塞北的草原染成了金黄色。伙房的烟囱里,青烟袅袅,飘得很远,和远处草原上的晚霞连在一起,像一幅温暖的画。士兵们坐在伙房外的空地上,吃着热乎的饼,聊着天,笑声混着麦香,在风里飘着。
阿甘站在伙房门口,看着眼前的景象,心里暖暖的。他拿起一块刚烤好的盾牌饼,咬了一口,麦香在嘴里散开,他仿佛又看见了母亲在厨房里做饼的样子,看见了母亲在饼底按的“饱”字,也看见了自己饼上的六指印。
远处的草原上,风还在吹,可营里的士兵们,却再也不慌了。他们知道,只要伙房里还有阿甘的饼,还有那带着六指印的暖,他们就能吃饱,就能心安,就能在这塞北的风沙里,守住自己的营寨,守住自己的希望。
夕阳最后一缕光落在伙房的铜盾上,盾面映着阿甘的身影,映着他手里的饼,也映着营里所有士兵的笑容。那道六指印,在夕阳下,像一颗小小的星星,闪着温暖的光,照亮了这塞北的秋,也照亮了所有人的心。
(http://www.220book.com/book/8E43/)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