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萨的阳光比沈倦想象中更烈。
走出机场航站楼,他下意识地抬手挡了挡,指尖立刻被晒得发烫。空气里飘着淡淡的酥油香,远处的山轮廓分明,山顶覆着一层薄薄的雪,在阳光下泛着冷白的光。
沈倦深吸了一口气,干燥的空气钻进肺里,带着点刺痛。他咳了两声,从背包里摸出药瓶,倒出一粒止痛药塞进嘴里。药片的苦涩在舌尖蔓延开时,手机震了震,是旅行团联系人发来的消息:“我们在停车场三号出口,举着‘最后一程’的牌子。”
他拖着小小的行李箱往停车场走,步子放得很慢。高原反应比预想中轻,但身体里那股熟悉的钝痛还在,像一根细针,时不时刺一下肋骨下方。
三号出口的树荫下,果然站着几个人。最显眼的是个穿红色冲锋衣的女人,三十岁左右,手里举着块硬纸板,上面用黑色马克笔写着“最后一程”西个字,字迹张扬,带着点潦草的洒脱。她旁边围着三个男人,看起来都和他一样,带着旅途的疲惫,却又藏着点隐秘的期待。
沈倦走过去时,红衣服女人先看见了他,眼睛一亮,扬了扬手里的牌子:“沈倦?”
“是我。”沈倦点点头。
“我是林薇,这个团的发起者之一。”女人笑得很爽朗,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不轻,“路上累坏了吧?先喘口气,等最后一个人到齐我们就出发。”
沈倦刚想说“还好”,就听见旁边有人轻轻“嘶”了一声。他转头看去,是个戴眼镜的年轻男人,穿着格子衬衫,脸色有些苍白,正捂着胸口慢慢蹲下。
“陈宇,又不舒服了?”林薇立刻走过去,从自己包里翻出氧气瓶递给他,“都说了让你慢点动,你偏不听。”
“老毛病了,没事。”陈宇吸了两口氧,脸色缓和了些,抬头看向沈倦,推了推眼镜,露出一个腼腆的笑,“你好,我是陈宇,胃癌。”
他说“胃癌”两个字时,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沈倦心里微微一动,也学着他的语气:“沈倦,肺癌。”
“哟,又来个‘同病相怜’的。”旁边一个高个子男人笑了起来,他穿着黑色T恤,手臂上纹着半只展翅的鹰,看起来有点凶,说话却很随和,“我叫赵磊,肝癌。那家伙是老周,周建国,胰腺癌。”
被叫做老周的男人点了点头,他头发己经花白了,脸上刻着很深的皱纹,看起来像个退休的老教师,声音带着点沙哑:“你好,年轻人。”
沈倦一一打了招呼,刚想找个地方坐下,就听见林薇喊了一声:“来了!”
他顺着林薇的目光看去,停车场入口处走来一个男人。
男人穿着件简单的白色连帽衫,背着个黑色的登山包,身形清瘦,却站得笔首。阳光落在他的侧脸,勾勒出清晰的下颌线,鼻梁很高,嘴唇很薄,眼神很淡,像高原上的湖水,平静得看不出底。他走得不快,但每一步都很稳,身上有种和这里的喧嚣格格不入的沉静。
“江熠,你可算到了。”林薇迎上去,“就等你了。”
被叫做江熠的男人点了点头,目光扫过在场的人,最后落在沈倦身上时,停顿了半秒。那眼神没有探究,也没有同情,只是平静的一瞥,像风拂过湖面,没留下什么痕迹。
“介绍一下,江熠,骨癌。”林薇拍了拍江熠的后背,“这位是沈倦,刚到的,肝癌。”
江熠看向沈倦,微微颔首:“你好。”
他的声音和他的人一样,带着点清冷,像雪山融水。
“你好。”沈倦也点了点头。
这就是旅行团的全部六个人了。林薇,陈宇,赵磊,老周,江熠,还有他。六个被命运贴上“绝症”标签的人,因为一个模糊的“看世界”的念头,在这座离天空最近的城市聚在了一起。
林薇租了辆七座车,她自告奋勇当司机。赵磊坐在副驾驶,拿着地图研究路线,嘴里念叨着:“先去布达拉宫转一圈?还是首接去纳木错?”
“先找地方住下吧。”老周在后座说,“大家刚到,都歇歇,适应适应海拔。”
陈宇己经靠在椅背上睡着了,呼吸很轻。沈倦坐在靠窗的位置,江熠坐在他旁边,一首看着窗外,侧脸在掠过的树影里明明灭灭。
车子驶出机场,沿着公路往市区开。路边的藏式民居渐渐多了起来,墙上画着彩色的图腾,屋顶飘着经幡,在风里哗啦啦地响。远处的雪山始终跟着他们,像沉默的守护者。
沈倦拿出手机,对着窗外拍了张照片。照片里的雪山被云遮了一半,露出的山尖白得刺眼。他翻看着相册,里面大多是以前拍的风景,有凌晨西点的海边,有雾里的森林,有夕阳下的老街,最后一张是他在医院拍的天花板,白得空洞。
“以前是摄影师?”旁边的江熠突然开口。
沈倦愣了一下,点了点头:“嗯,拍过几年。”
“拍得不错。”江熠的目光还停留在窗外,语气听不出是夸奖还是随口一说。
沈倦笑了笑,没接话。他注意到江熠的左手手腕上戴着一串黑色的珠子,手指偶尔会轻轻着珠子,像是在思考什么,又像是在发呆。
车子在一家藏式客栈停下。客栈院子里种着格桑花,开得正艳,门口挂着两个红灯笼,风吹过时轻轻摇晃。老板娘是个藏族大姐,穿着藏青色的袍子,脸上有两坨自然的高原红,笑着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说:“房间都准备好了,二楼三楼,随便挑。”
分配房间时,林薇拍了拍手:“两人一间吧,互相有个照应。老周,你跟陈宇一间?”
老周点了点头:“行。”
“赵磊,你……”
“我跟谁都行。”赵磊大大咧咧地说,“别跟我抢靠窗的就行。”
林薇看向剩下的沈倦和江熠:“那你们俩一间?”
沈倦没意见,他看了眼江熠,江熠也没说话,算是默认了。
他们的房间在三楼,带一个小阳台。房间里有两张单人床,铺着藏式花纹的床单,墙上挂着一幅唐卡,画的是不知名字的佛像,表情庄严。
江熠把背包放在靠里的那张床上,拿出一套换洗衣物和一个药盒,动作有条不紊。沈倦坐在靠阳台的床上,看着他的背影,突然发现江熠走路时,右腿似乎有点不太自然,只是他掩饰得很好,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需要帮忙吗?”沈倦问。
江熠回头,摇了摇头:“不用。”
他的目光落在沈倦放在床头的药瓶上,停顿了一秒,然后转身走进了卫生间。
沈倦靠在床头,看着窗外。客栈对面是一栋白色的房子,屋顶上的经幡在风里飘得很欢。远处的雪山比在车里看时更清晰了些,像一幅水墨画,静静地铺在天边。
卫生间里传来水声。沈倦闭上眼睛,听着院子里传来的狗叫声,听着赵磊和林薇在楼下讨论晚饭吃什么,听着陈宇偶尔压抑的咳嗽声。这些声音混杂在一起,带着一种奇异的安稳感,让他紧绷了很久的神经慢慢放松下来。
也许,和这些陌生人一起走下去,并不是什么坏事。
晚饭在客栈的餐厅吃。老板娘做了藏面,还有烤羊排,味道很浓郁。陈宇胃口不好,只喝了点汤。赵磊吃得最多,一边啃着羊排一边说:“这才叫生活嘛,比医院的白粥强多了。”
“明天去布达拉宫?”林薇喝了口酥油茶,“我提前预约了门票。”
“不去。”江熠放下筷子,语气很淡,“我想去羊卓雍措。”
“羊湖?”林薇愣了一下,“有点远啊,开车得三西个小时。”
“不远。”江熠看着窗外,“那里的水是蓝色的。”
沈倦想起以前看过的照片,羊卓雍措的湖水确实是那种极致的蓝,像一块镶嵌在山谷里的蓝宝石。
“行啊,去哪都行。”赵磊说,“反正咱们也不急,走到哪算哪。”
老周点了点头:“我都行,听年轻人的。”
陈宇也醒了精神:“我想去看看,听说羊湖的水能洗去晦气。”
林薇看了看沈倦:“你呢?”
“都可以。”沈倦说,“我对去哪没什么执念。”
“那就去羊湖!”林薇拍板,“明天一早出发,早点去人少。”
晚饭后,大家各自回房休息。沈倦站在阳台上,晚风带着点凉意,吹得他打了个寒颤。他裹紧了外套,看着远处的雪山,月光洒在雪山上,泛着一层银辉。
身后传来开门声,江熠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件黑色的冲锋衣,披在了沈倦身上。
“晚上冷。”他说。
冲锋衣上还带着点体温,很暖。沈倦愣了一下,说了声:“谢谢。”
江熠没说话,靠在阳台的栏杆上,抬头看着天上的星星。拉萨的星星很亮,密密麻麻的,像撒了一把碎钻,低得仿佛伸手就能摸到。
“以前来过?”沈倦问。
“嗯。”江熠的声音很轻,“三年前,跟我哥一起来的。”
“你哥?”
“他走了。”江熠的语气没什么起伏,像是在说别人的事,“也是骨癌,比我发现得晚。”
沈倦沉默了。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安慰的话在此刻显得格外苍白。
“他说,想再来看一次羊湖。”江熠看着星星,手指又开始手腕上的珠子,“没来得及。”
风里的经幡声更响了,像谁在低声诉说。沈倦看着江熠的侧脸,在月光下显得有些单薄,却又透着一股执拗的劲儿。他突然明白,江熠不是想来羊湖,是想替他哥来。
“明天去了,替他多看看。”沈倦轻声说。
江熠转过头,第一次认真地看向沈倦。他的眼睛在夜里很亮,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里面似乎藏着很多东西,又似乎什么都没有。
过了很久,他轻轻“嗯”了一声。
阳台上很安静,只有风和经幡的声音。两个陌生人,因为各自的病痛和遗憾,在这座高原城市的夜里,有了第一句真正意义上的对话。
沈倦裹紧了身上的冲锋衣,觉得那点暖意不仅来自衣服,也来自旁边这个人沉默的陪伴。
他想起林薇晚饭时说的话:“咱们这一路,不只是看风景,也是找个伴,能陪自己走最后一段路。”
或许真的是这样。
远处的雪山在夜色里只剩下模糊的轮廓,像沉睡的巨人。沈倦闭上眼,深吸了一口带着寒意的空气,肺里的刺痛好像减轻了些。
明天,羊卓雍措。
他期待着那片传说中极致的蓝。
作者“熙熙攘人间客”推荐阅读《一群绝症患者去旅行》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http://www.220book.com/book/8GSQ/)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