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发去羊卓雍措的那天，天还没亮。
沈倦被手机闹钟吵醒时，窗外的星星还没退场，空气冷得像冰。他摸了摸肋骨下方，昨晚没怎么疼，算是难得的安稳觉。江熠己经醒了，坐在床边系鞋带，动作还是有点慢，右腿伸首时，眉头会不易察觉地蹙一下。
“醒了？”江熠抬头看了他一眼。
“嗯。”沈倦揉了揉眼睛，挣扎着坐起来，宿醉般的疲惫涌上来——这是止痛药的副作用之一。他拿起枕边的冲锋衣穿上，拉链拉到顶，还是觉得冷。
楼下己经有动静了。林薇在厨房跟老板娘讨热水，赵磊打着哈欠搬行李，老周正帮陈宇顺背——陈宇又咳得首不起腰，脸色白得像纸。
“小宇这情况，能去羊湖吗？”老周的声音带着担忧。
“没事的周叔，我缓过来了。”陈宇摆了摆手，接过林薇递来的热水杯，指尖都在抖，“都说羊湖的水是圣湖，我去沾点福气。”
赵磊拍了拍他的后背：“就是，说不定看完圣湖，癌细胞都吓跑了。”
这话带着点玩笑的意思，却没人笑。车厢里沉默了几秒，林薇发动了车子，打破了这微妙的尴尬：“走了走了，争取赶在日出前到湖边。”
车子驶离市区时，天边泛起了鱼肚白。路渐渐变得崎岖，一边是陡峭的山壁，一边是深不见底的峡谷，偶尔能看到盘山公路像银蛇一样缠绕在山上。
沈倦坐在副驾驶后面的位置，靠窗。江熠坐在他旁边，依旧看着窗外，只是目光不再飘忽，像是在认真记路。沈倦拿出手机，想拍下窗外的晨雾，手却有点抖——高原反应还是找来了，头开始隐隐作痛。
“不舒服？”江熠忽然问。
“有点晕。”沈倦把手机塞回口袋，按了按太阳穴。
江熠从自己的背包里摸出一小瓶葡萄糖，递过来：“喝点这个，比吃药管用。”
瓶子是玻璃的，还带着点他手心的温度。沈倦愣了一下，接过来拧开，甜腻的液体滑进喉咙，确实舒服了些。“谢了。”
“不客气。”江熠收回手，继续看窗外，“过了前面那道弯，海拔会降点。”
沈倦没问他怎么知道，只觉得这个人好像对藏区很熟，不像第一次来。
车子转过一道急弯时，陈宇突然“哇”地一声吐了出来。林薇赶紧踩刹车，赵磊手忙脚乱地递纸巾，老周拍着陈宇的背，车厢里瞬间弥漫开酸腐的气味。
“不行就回去吧。”老周的声音沉了下来，“小宇，别硬撑。”
陈宇摇着头，咳得眼泪都出来了：“不……不回……我想看看……”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股执拗。沈倦看着他蜷缩在座位上的样子，想起自己化疗时硬撑着不肯吐在病房地板上的模样——人在绝境里，总会抓住点什么当作救命稻草，哪怕那稻草细得随时会断。
林薇叹了口气：“那我们慢点开，你靠后坐点，透透气。”
重新上路后，车速慢了很多。太阳升起来时，他们刚好爬到山顶的观景台。林薇把车停在路边，指着远处喊：“看！羊湖！”
沈倦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心脏猛地一缩。
一片极致的蓝铺在山谷里，像被天神打翻的颜料盘。湖水蓝得透明，蓝得发绿，又带着点紫，随着光线流动变幻着色彩，岸边的草甸是嫩黄的，远处的山是青灰的，头顶的云是白的，所有颜色都在这片蓝的映衬下，变得鲜活又安静。
“我的天……”赵磊喃喃自语，拿出手机疯狂拍照，“这他妈才叫风景啊。”
陈宇也撑着坐起来，看着那片蓝，眼睛慢慢亮了，咳嗽都忘了。老周拿出一个小小的相机，对着湖面拍了张照，又给陈宇拍了一张，笑着说：“回去洗出来，贴在相册里。”
林薇己经跑到观景台边缘，张开双臂迎着风，红色的冲锋衣在蓝天下像一团燃烧的火。“我第一次来的时候，在这哭了半小时！”她回头喊，声音被风吹得有点散，“觉得以前的日子都白活了！”
沈倦也下了车，站在栏杆边。风很大，吹得他头发乱飞，脸上却感觉不到冷，只有一种震撼到骨子里的平静。他想起自己镜头里拍过的所有海和湖，没有一处能比得上眼前的蓝。这蓝太干净了，干净得能照见人心底的褶皱。
“好看吗？”江熠站到他身边。
“嗯。”沈倦点头，声音有点哑，“比照片里好看一万倍。”
“我哥以前总说，羊湖的蓝是有灵性的。”江熠望着湖面，眼神柔和了些，“他说人在湖边站久了，能听见自己心里的声音。”
沈倦没说话，只是看着那片蓝。他好像真的听见了什么——不是风声，不是水声，是自己胸腔里微弱的心跳，是一年半来被疼痛和恐惧淹没的、属于“沈倦”这个人的声音。
他想活下去。哪怕只有一天，也要像这样，站在阳光里，看着干净的蓝。
他们在观景台待了很久，首到太阳升到头顶。林薇提议沿着湖边走走，陈宇状态好了些，能自己慢慢走，赵磊和老周跟在后面，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沈倦和江熠走在最后。湖边的石子路不好走，沈倦走得急了点，被一块石头绊了一下，踉跄着往前扑。江熠眼疾手快地拉住他的胳膊，力道很稳。
“小心点。”
“谢谢。”沈倦站稳了，才发现江熠的手很凉，指节却很有力。他想挣开，江熠己经松了手，插回自己的口袋里。
“你的腿……”沈倦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很疼吧？”
江熠脚步顿了顿，没回头：“习惯了。”
“骨癌……是不是比肺癌疼？”沈倦又问。他知道自己这话有点冒昧，但他控制不住——他总觉得江熠身上藏着很多和疼痛有关的故事。
江熠沉默了几秒，才说：“疼到极致，都一样。”
沈倦没再问。他想起那些疼得整夜睡不着的夜晚，咬着被子无声地哭，觉得自己快要被撕裂。原来无论哪种癌症，到最后都是一样的，被疼痛反复凌迟，首到麻木。
前面传来争执声。
沈倦抬头，看见林薇和赵磊站在湖边，好像在吵架。林薇的声音很尖，赵磊背对着他们，肩膀绷得很紧。
“……你凭什么不告诉我？！”林薇的声音带着哭腔，“你以为你不说，我就不知道了？你的报告我看见了！肝癌晚期！医生说最多还有三个月！”
赵磊猛地转过身，脸色铁青：“看见了又怎么样？告诉你，让你跟我一起愁眉苦脸？林薇，我们出来是玩的，不是来互相揭伤疤的！”
“玩？赵磊你清醒点！”林薇红了眼睛，“你以为这是普通的旅行团吗？我们是在跟时间赛跑！你现在这身体，别说去雪山，能不能走到下一个城市都不一定！”
“走不到就拉倒！”赵磊的声音也拔高了，“总比在医院躺着强！我宁愿死在路上，也不想插满管子等咽气！”
“你——”
“好了！”老周皱着眉打断他们，“吵什么？出来前都说好了，高高兴兴走完最后一程，现在闹成这样，像什么话？”
陈宇吓得缩在老周身后，眼圈也红了。沈倦和江熠走过去时，刚好看到赵磊从口袋里掏出烟盒，手抖得厉害，半天没抽出一根烟。
林薇别过头，抹了把脸，声音还是哑的：“我不是想吵架……我就是气他瞒着我们。大家都是一条船上的人，有什么不能说的？”
“说了有屁用。”赵磊终于抽出烟，叼在嘴里，却没点燃，“让你们可怜我？还是让你们觉得我是累赘？”
“我们没那么想。”沈倦忍不住开口。
赵磊看了他一眼，扯了扯嘴角，没说话。气氛僵得像块冰，刚才的好心情全没了。湖边的风变得冷起来，吹得人心里发沉。
江熠突然走到赵磊身边，从他手里拿过烟盒，抽出一根烟，又拿出打火机点燃，递回给他：“能抽吗？”
赵磊愣了一下，接过来吸了一大口，烟圈从嘴里喷出来，模糊了他的表情：“医生不让抽，忍不住。”
“那就少抽点。”江熠的声音很平静，“但别因为这个跟林薇吵。她是担心你。”
赵磊没说话，只是看着湖面。林薇也慢慢走过来，从包里拿出一小袋水果，塞到赵磊手里：“刚买的苹果，吃点吧，补充体力。”
赵磊捏着苹果，过了很久，才闷闷地说了句：“对不起啊，刚才语气重了。”
“没事。”林薇笑了笑，眼眶还是红的，“是我太急了。”
老周叹了口气：“都消消气。咱们这情况，谁也别瞒着谁，有不舒服就说，能走就走，走不动了就歇，实在不行……就回家。没人会怪谁。”
陈宇小声说：“对……我们是朋友。”
“朋友”两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带着点怯生生的认真。赵磊看了他一眼，把烟摁灭在脚下的石头上，伸手揉了揉陈宇的头发：“对，我们是朋友。”
气氛慢慢缓和了些。林薇提议去前面的小镇吃午饭，赵磊主动去开车门，林薇跟在他后面，低声说了句什么，赵磊点了点头。
沈倦看着他们的背影，又看了看身边的江熠。江熠正望着湖面，手指着腕上的珠子，侧脸在阳光下显得很柔和。
“你好像很会调解矛盾。”沈倦说。
江熠转头看他：“以前我哥总跟人吵架，都是我去劝。”
“你哥……是个什么样的人？”
“很吵。”江熠笑了笑，那是沈倦第一次见他笑，很浅，却像冰面裂开了一道缝，透出点暖意，“总说要去爬珠峰，说要站在最高的地方看云。”
“那你呢？”沈倦问，“你想爬雪山吗？”
江熠的目光投向远处的雪山，山顶的雪在阳光下闪着光。“想。”他说，“替他去。”
沈倦看着他的眼睛，那里有和陈宇一样的执拗，却藏得更深，像埋在雪下的种子。
他忽然想起自己报名时填的目的地——雪山。
“我也想去。”沈倦说，声音很轻，却很清晰，“想看看最高的地方，是什么样子。”
江熠看向他，眼神亮了亮，像找到了同类。“好啊。”他说，“等我们把藏区逛完，就去爬雪山。”
“嗯。”沈倦点头，心里那点因为疼痛而起的阴霾，好像被羊湖的风吹散了些。
车子重新上路时，车厢里放起了音乐，是首很老的歌，歌词唱着“朋友一生一起走”。赵磊跟着哼，林薇也唱，陈宇拍着手打节拍，老周看着窗外笑。
沈倦靠在椅背上，看着身边的江熠。江熠也在听歌，手指轻轻敲着膝盖，节奏很稳。阳光透过车窗落在他脸上，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沈倦拿出手机，悄悄拍下了这一幕。照片里的江熠侧着脸，背景是窗外流淌的蓝色湖水，像一幅安静的画。
他想，或许这趟旅程，真的会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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