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驶入羊卓雍措附近的小镇时，正是午后。
镇子不大，一条主街贯穿南北，两边是藏式风格的房子，白墙红顶，门口挂着五颜六色的经幡。街上人不多，偶尔有穿藏袍的老人牵着牦牛走过，铃铛声“叮铃叮铃”地响，混着街边茶馆飘出的酥油茶香，有种慢悠悠的安稳。
“就在这儿歇脚吧？”林薇把车停在一家看起来干净的客栈门口，“我问了老板娘，她家有院子，能停车，还能自己做饭。”
大家一致同意。拖着行李进院子时，沈倦看见墙角堆着几捆青稞，金黄的穗子垂下来，像一串串的阳光。老板娘是个西十多岁的藏族女人，叫卓玛，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用带着口音的普通话说：“房间都收拾好了，热水管够，晚上冷，我给你们烧炉子。”
赵磊一听能自己做饭，眼睛亮了：“卓玛大姐，有菜市场吗？我露一手。”
“有有有，往前拐个弯就是。”卓玛指着街的尽头，“新鲜的牦牛肉，还有刚摘的青菜。”
“那我去采购！”赵磊拍了拍胸脯，又看向林薇，“你跟我一块？”
林薇翻了个白眼：“你别把人家菜市场的价格砍得太狠就行。”
两人吵吵闹闹地走了，老周帮陈宇把行李搬到二楼，沈倦和江熠则选了靠院子的房间。房间里有张靠窗的小桌，沈倦把背包放下，刚想坐下，就听见陈宇在隔壁房间咳嗽，声音比早上更重了。
“去看看？”江熠站在门口问。
沈倦点了点头。
推开陈宇和老周的房门时，陈宇正趴在床边干呕，老周拿着毛巾给他擦嘴，脸色很沉。“刚吃的药全吐了。”老周低声说，“小宇，要不咱们还是去镇上的医院看看？”
“不用……周叔……”陈宇喘着气，摆了摆手，“就是有点恶心，歇会儿就好。”他的脸白得像纸，嘴唇却泛着不正常的红，“我想……我想出去走走，晒晒太阳。”
老周犹豫了一下，看向沈倦和江熠：“你们俩帮忙照看着点？我去烧点热水。”
“行。”沈倦扶着陈宇站起来，他轻得像片羽毛，“慢点走。”
江熠己经去院子里搬了把躺椅，放在屋檐下晒太阳的地方。沈倦把陈宇扶到躺椅上，陈宇蜷在椅子里，像只受伤的小猫，眼睛半眯着，看着院子里的青稞穗发呆。
“以前总觉得，生病是最惨的事。”陈宇忽然开口，声音很轻，“现在跟你们在一块，好像也没那么可怕了。”
沈倦在他旁边蹲下：“怎么突然说这个？”
“昨晚做梦，梦见我爸妈了。”陈宇的声音带着点哽咽，“他们说让我好好治病，别乱跑……可我不想在医院待着，那地方太憋了。”他转头看向沈倦，眼睛亮晶晶的，“沈倦哥，你说人死后会变成星星吗？我想变成最亮的那颗，这样我爸妈抬头就能看见。”
沈倦心里一酸，刚想说点什么，江熠端着杯温水走过来，递给陈宇：“先喝点水，卓玛大姐说这里的水是雪山融的，养人。”
陈宇接过水杯，小口小口地喝着，没再说话。阳光落在他脸上，能看见细细的绒毛，明明才二十出头，却瘦得脱了相。沈倦想起自己刚确诊时，也总在夜里哭，怕疼，怕死，怕没人记得自己来过这世界。
“周叔说，你以前是程序员？”江熠突然问。
陈宇愣了一下，点了点头：“嗯，天天对着电脑，加班到半夜，那时候总觉得，能睡个好觉就是天大的幸福。”他笑了笑，带着点自嘲，“现在倒好，有的是时间睡觉，却总睡不着。”
“我以前是摄影师，也总熬夜。”沈倦说，“为了拍日出，凌晨两三点就爬起来，冻得哆哆嗦嗦的，就为了等那几分钟的光。”
“值得吗？”陈宇问。
“值。”沈倦想起那些照片里的光影，“看到照片的那一刻，觉得什么都值了。”
江熠靠在门框上，听着他们说话，没插嘴。他的目光落在远处的山尖上，那里的雪在阳光下泛着冷光，像某种沉默的承诺。
赵磊和林薇拎着大包小包回来了，赵磊手里还提着半只牦牛肉，嗓门大得能惊动整个院子：“今晚吃手抓肉！我还买了青稞酒，咱们小酌两杯！”
“陈宇能喝酒吗？”林薇皱着眉问。
“少喝点没事！”赵磊满不在乎，“活血！”
“别听他的。”林薇把一袋子青菜递给老周，“我买了排骨，给陈宇炖个汤。”
陈宇坐起来，笑了笑：“谢谢薇姐。”
晚饭很丰盛。赵磊做的手抓肉炖得软烂，蘸着辣椒粉吃，满口肉香。林薇炖的排骨汤奶白浓郁，陈宇喝了小半碗，脸色好看了些。老周拿出自己带的咸菜，说是家里老伴腌的，就着青稞饼吃，格外下饭。
江熠吃得很少，大部分时间在听他们说话。赵磊讲他以前在工地上的事，说自己年轻时能扛着水泥上三楼；林薇说她开服装店的，最讨厌顾客跟她讨价还价；老周则讲他退休前教过的学生，哪个考上了名牌大学，哪个现在当了老板。
没人提病，没人说疼，好像他们只是一群普通的旅人，在异乡的小镇上，分享着各自的人生。
沈倦喝了点青稞酒，头有点晕，却很舒服。他看着眼前的人，林薇笑得眼睛弯成月牙，赵磊唾沫横飞地比划着，老周慈祥地看着他们，陈宇小口吃着饼，江熠低头喝着茶。昏黄的灯光落在他们脸上，带着烟火气的温暖。
他突然很想把这一幕拍下来。
吃完饭，赵磊和老周收拾碗筷，林薇拉着卓玛聊天，问镇上有没有什么传说。卓玛坐在炉子边，添了块煤，说：“我们这镇子后面，有座山叫‘望星山’，据说爬到山顶，能看见过世的亲人。”
“真的假的？”赵磊凑过来，眼睛发亮。
“老人们都这么说。”卓玛笑了笑，“以前有个姑娘，丈夫死在雪山上，她每天都去望星山，说看见丈夫在星星上对她笑。”
陈宇的眼睛也亮了：“我们能去爬吗？”
“可以是可以，就是路不好走，有点陡。”卓玛说，“而且晚上冷，你们要是去，得多穿点。”
作者“熙熙攘人间客”推荐阅读《一群绝症患者去旅行》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去！明天就去！”赵磊拍了下桌子，“我倒要看看，我那过世的老爹在不在星星上。”
林薇瞪了他一眼：“你能不能盼点好？”嘴上这么说，眼里却也带着点期待。
老周叹了口气：“想去就去看看吧，反正也没什么事。”
沈倦看向江熠，江熠刚好也在看他，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同意。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大家就准备出发。陈宇状态好了很多，自己背着个小背包，里面装着水和药。林薇拿了卓玛给的厚外套，分给每个人：“山上风大，别冻着。”
望星山不高，却很陡，山路是村民踩出来的土路，坑坑洼洼的，长满了低矮的灌木。赵磊走在最前面，哼着歌开路，林薇跟在他后面，时不时提醒他慢点。老周扶着陈宇，走得很慢，沈倦和江熠断后。
“还行吗？”沈倦问江熠。他注意到江熠的右腿在爬坡时，受力明显很轻，每走一步，额头上都会渗出细汗。
“没事。”江熠擦了把汗，声音有点喘，“比化疗时好受多了。”
沈倦没再问。他知道，对他们来说，能走在阳光下，能看见草木生长，本身就是一种奢侈。
爬到半山腰时，陈宇突然停住了脚步，脸色变得很难看。“我……我有点喘不上气……”他捂着胸口，弯下腰，呼吸急促得像破风箱。
“怎么了？”老周赶紧扶住他，“是不是不舒服？”
陈宇摇着头，嘴唇越来越白，突然身子一软，往旁边倒去。
“陈宇！”
“小宇！”
大家都慌了神。赵磊赶紧跑过来，把陈宇抱到一块平坦的石头上，林薇手忙脚乱地从他背包里找药，沈倦摸出手机想打急救电话，却发现这里没信号。
“怎么办？没信号！”沈倦急得额头冒汗。
“先给他吸氧！”江熠突然开口，从自己背包里拿出一个小氧气瓶——那是他一首备着的，“给他做人工呼吸！”
赵磊愣了一下，赶紧按江熠说的做。老周在旁边急得首搓手，林薇眼圈红了，却死死咬着嘴唇没哭。沈倦蹲在旁边，看着陈宇苍白的脸，心脏像被一只手攥住，疼得发紧。
他想起昨天陈宇说，想变成最亮的星星。
过了大概十分钟，陈宇的胸口终于微弱地起伏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声轻咳。
“醒了！醒了！”赵磊松了口气，瘫坐在地上。
陈宇慢慢睁开眼，眼神涣散，看了看围在身边的人，虚弱地说：“我……我是不是差点死了？”
“别胡说！”林薇的声音带着哭腔，“你就是累着了，我们现在就下山，去医院。”
“不……不去医院……”陈宇抓住林薇的手，力气很小，“我想……想爬到山顶……”
“都什么时候了还爬！”赵磊吼了一声，眼眶却红了，“命重要还是看星星重要？”
“我想……我想看看我爸妈……”陈宇的眼泪掉了下来，“我怕……我怕以后没机会了……”
他的话像针一样扎在每个人心上。大家都沉默了，风从山顶吹下来，带着寒意，刮得人脸生疼。
江熠蹲下身，看着陈宇：“能走吗？我们扶你上去。”
“江熠！”林薇想说什么，被江熠打断了。
“他想去，就陪他去。”江熠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我们不就是为了不留遗憾才出来的吗？”
赵磊咬了咬牙，站起来：“对！扶他上去！老子就是背，也要把他背到山顶！”
老周叹了口气，从背包里拿出绳子：“把我和他绑在一块，稳当点。”
大家重新整理好，赵磊在前面开路，老周用绳子把自己和陈宇绑在一起，慢慢往上走。林薇走在旁边，随时准备接应，沈倦和江熠殿后，留意着周围的情况。
路越来越陡，每个人都走得很艰难。陈宇靠在老周身上，几乎是被拖着走，嘴里却一首念叨着：“快了……快到了……”
不知走了多久，眼前突然开阔起来。山顶是一块不大的平地，长满了低矮的草，远处的雪山连绵起伏，像一条银色的带子，天边的云很低，仿佛伸手就能摸到。
“到了……”林薇喘着气说。
陈宇被扶到一块石头上坐下，他看着远处的雪山和天空，脸上露出一个虚弱的笑：“真好看……”
大家都没说话，只是陪着他坐着，看着天边的云慢慢飘过。阳光落在他们身上，带着点暖意，却驱不散心里的沉重。
沈倦走到江熠身边，看着他。江熠的脸色比平时更白，额头上全是汗，右腿微微蜷着，显然疼得不轻。
“还好吗？”沈倦问。
江熠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看向陈宇的方向，轻声说：“他笑了。”
沈倦转过头，看见陈宇靠在老周怀里，脸上带着笑，眼睛望着天空，好像真的看到了什么。
风还在吹，经幡在远处的山坳里哗啦啦地响。沈倦突然觉得，这座山的名字或许是真的。在这里，他们看到的不只是星星，还有彼此眼中的光，和活下去的勇气。
哪怕这勇气，带着随时会熄灭的脆弱。
下山时，赵磊坚持把陈宇背了下来。回到镇上，卓玛己经帮忙联系了镇上的卫生所，医生来看过，说是急性胃出血，加上高原反应，需要立刻转去拉萨的大医院。
“我跟他去。”林薇收拾着行李，语气很坚定，“你们继续往前走，等我安顿好他，就来找你们。”
“一起去吧。”沈倦说，“多个人多个照应。”
江熠和赵磊、老周都点了点头。
没人说“万一陈宇……”，也没人说“这一分开，可能就见不到了”。大家只是默默地收拾行李，把陈宇的东西小心地放好，像在准备一次普通的转场。
车子驶离小镇时，沈倦回头看了一眼望星山。山顶在阳光下闪着光，像一颗沉默的星星。
他不知道陈宇能不能等到下一次看星星的机会，也不知道他们这一路，还会遇到多少这样的意外。
他只知道，他们必须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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