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宫。
门轴发出一声垂死的呻吟。
花舞蝶用肩膀顶住斑驳的木门，一股更陈的寒气扑面而来——像推开一口沉在井底多年的棺材。
月光从残破的窗棂漏进来，被割裂成惨白的方格，落在那张仅铺着半张芦席的砖榻上。
榻脚边，一只缺口的陶盏盛着昨夜未化的冰，水面浮着一只冻死的黑蚊，薄翼如锈针。
魏睿辰几乎是被她半拖半抱才挪到床沿。
一沾榻，他便整个人缩进墙角，左肩抵着冰冷砖缝，右腿屈起，用膝盖顶住心口，仿佛要把骨头折进身体里。
花舞蝶这才发现他比想象中更轻——背脊薄得像一柄被火烤弯的剑，隔着破碎的衣料，能清晰摸到一节一节凸起的棘突。
她扶他躺下时，指尖沾了一掌湿冷，不知是雪水还是冷汗。
“殿下，您好好休息，奴婢去给您准备热水。”她声音压得极低，像怕惊动空气里潜伏的鬼。
魏睿辰没应声，只把眼睁开一条缝。
那里面没有光，只有一对被寒风刮得支离破碎的瞳孔——像两口被投石击穿的冰面，裂缝里渗出深不见底的黑。
他的呼吸短而促，热气在冷冽里凝成细小的霜，挂在睫毛上，随着每一次战栗簌簌下落。
花舞蝶转身，鞋底刚擦过地上的碎草，就听见“沙”的一声——像枯枝被踩断。
其实那是他手指突然扣住她腕骨的声音。
五根指冰凉得发黏，仿佛从坟里伸出的铁钩，带着濒临窒息的狠劲。
“你别走……”他嗓子被寒气割得嘶哑，尾音却陡然滑落，变成孩童般的气音，“我害怕……”
这西个字像西枚钉子，生生钉在她后脊。
她缓缓蹲下来，借着窗棂外漏进的月光，看见他另一只手正死死攥住榻沿——不是攥，是抠，指甲缝里己塞满乌黑的砖屑，指尖的血被冻成暗红冰碴。
他整个人在无法抑制地抖，牙齿相撞的轻响比北风更尖利。
花舞蝶这才注意到，冷宫并不静——
梁上有老鼠跑过的沙沙，墙缝里有风哨子似的哭嚎，更远处的掖庭，传来太监们赌钱输酒后摔碗的脆裂。
每一种声音，都像钝刀锯他的神经。
昔日为质五年，他夜宿齐国冷宫，雪夜常被锁在羊圈，与牲畜同栏；最冷的那晚，一只母羊产羔，胎衣糊在他脸上，温热腥膻，却成了他唯一没被冻死的理由。
从此后，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会让他回到那个羊圈——黑暗、腥臊、随时被踢醒的死亡。
“我不走，”花舞蝶轻声改口，把“去打水”三个字咽回喉咙。
她慢慢把手指嵌进他指缝，掰开那几乎嵌入木榻的指甲，一点点把他掌心摊开。
每掰一下，他就猛地一颤，像被鞭火烫到，却又不肯松手，仿佛她是浮在井口唯一的绳。
她索性坐上榻沿，背对月光，替他挡住所有漏进来的光斑。
然后解开自己外衫，将还剩半丝体温的粗布罩在他肩上。
布下，他瘦骨嶙峋的肩胛骨像两片折断的翅，仍在不受控地抽搐。
花舞蝶犹豫片刻，终于伸手，隔着布，环住他整个上身，掌心贴在他左胸——那里的心跳快得吓人，像有人在里面擂战鼓，鼓面随时会裂。
“殿下，听奴婢的，”她声音低而稳，一下一下顺着他的脊背，“这里是北阙最荒的院子，墙外有老槐，树洞里有奴婢藏的干草；等天亮，奴婢给您烧一盆火，把老鼠都熏出去。没有羊圈，也没有鞭子……您先喘一口气，把命留在自己手里，好不好？”
她每说一句，就感到掌下那颗狂跳的心微微一顿，像被什么轻轻托住。
魏睿辰的额头抵在她肩窝，发丝里化开的雪水浸透她衣襟，冰凉一线沿锁骨往下淌。
他却在这股冰凉里慢慢放松——先是手指，再是肩，最后是脊背——像一根被冻硬的弦，在暗夜里悄悄回温。
窗外，一片云掠过，月光更暗。冷宫陷入深墨。
花舞蝶听见他极轻极轻地吸了一下鼻子，带着潮湿的鼻音，像幼兽在巢穴里发出的最后一点呜咽。
然后，他忽然侧头，把整张脸埋进她颈窝，声音闷在皮肤里，几乎听不见——
“……别骗我。”
三个字，像冰锥在她血管里划出一道细口，疼得她呼吸一滞。
她收紧手臂，把他更用力地按向自己，仿佛要把心跳借给他。
“不骗你。”她答，用几乎无声的唇形，对着黑暗起誓。
此刻，她没注意到——
砖榻最里侧，一块松动的地砖被悄悄顶开一条缝。
缝隙里，一只灰白的眼睛悄然阖上，带血的指甲轻轻缩回。
冷宫深处，有人把他们的对话一字不漏听进耳中，唇角勾出一线阴冷的笑。
夜更沉了。
风掠过破窗，吹得那盏冻蚊的陶盏“叮”地一声脆响，像遥远的更漏，又像催命的锣。
“看来在这宫中也不安全啊。”花舞蝶叹了一口气，余光扫过砖榻内侧那微微的地砖，像一条冷笑的嘴角。
她不敢再耽搁，更不敢回头——怕一回头，就会对上那双藏在黑暗里的眼睛。
她轻轻把魏睿辰汗湿的手指从自己袖上掰开，声音压得极低：“殿下，奴婢去去就回。”
说罢，将那半件残破外衫替他掖到下颌，仿佛替他盖上一层薄得可怜的甲胄。
冷宫的门一阖上，风就像等候多时的猛兽扑来。
雪己停，月色却更亮，照得御沟边的冰碴子像一排排倒竖的刀。
花舞蝶把裙角扎进腰带，踩着积雪绕到后墙。
她得先找柴火——至少让屋里升起烟，有了明火，暗处的人才不敢轻易靠近。
可她刚转过断墙，便猛地刹住脚步——
皇贵妃钟婉披着一领雪色狐裘，立在枯井旁，手里捧着小铜炉，炉盖上雕的鸾鸟吐着细细一缕白烟。
她身后只跟了两个宫女，却都垂首敛息，像两尊泥塑。
井口结着薄冰，冰面上映出钟婉的倒影，眉眼温婉，唇角却带着一条锋利的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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