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猎现场，御帐前的空地早被御林军围得水泄不通。
雨后的春泥泛着腥甜，混着血腥，像一锅煮翻了的药渣。
李婉娘的尸体就摆在御帐正前方——一块临时拆下的帐幕铺地，她仰面躺着，湿发贴脸，额角那道昔日被称为“花朝月夕”的朱砂痣被石缝刮得只剩半粒，像被谁咬掉一口的胭脂饼。
宫女替她换了干衣，可袖口仍滴滴答答渗出水珠，在泥地上砸出一圈更暗的圆晕。
几个老内侍跪在旁边，手里攥着白布，却迟迟不敢盖脸——皇家春猎出了横死的贵女，按律要“留容”供帝后亲验，万一布盖下去再掀开，怕沾掉她最后一层体面。
大皇子魏睿珩的担架被放在御帐内侧，金漆蟠龙毯半卷，太医院院判亲自捧药箱侍立，却人人屏息。
魏睿珩下身草草缠着的白纱己被血浸透，像雪中绽开的朱砂梅；他仍昏沉，偶尔无意识地痉挛一下，便有更多的血顺着担架滴落，在毯上积成小小一滩。
皇帝魏启山站在两层台阶之上，未着冠冕，只披一件玄色常服，胸口绣的沧海龙腾被雨水打得颜色深一块浅一块，像怒海本身。
“大皇子究竟是怎么受的伤！”
皇帝的声音劈头砸下，震得御帐帘角的金钩都晃出声响。
随驾百官、宗室、内侍、宫女，黑压压跪了一地，额头抵泥，无人敢抬。
皇后箫雨婷跪在皇帝右侧，鬓边的金凤衔珠颤个不停，她双手死死抓住皇帝袍角，指节发白，泪珠却一颗接一颗滚在绣鞋尖的东珠上——那珠子本是贡品，如今被泪水洗得愈发清冷。
“老三，”皇帝忽地转头，目光像两枚烧红的银针钉向跪在前排的魏睿辰，“你大哥不是跟你去比赛赛马吗？怎么会受伤！我就不应该把你从冷宫里放出来！你这个灾星！”
说到最后一句，他几乎岔了音，喉头滚动，一口痰血涌上来，又被他硬生生咽回去。
旁边的赵公公忙躬身递茶，低声劝慰：“陛下，保重龙体，现在，注意身体啊。”
可茶盏刚递到一半，便被皇帝扬手掀翻，热茶溅在泥里，腾起一层白雾。
魏睿辰首挺挺跪着，背脊像拉满的弓，却将额头重重叩到泥中，声音沙哑却平稳：“父皇，儿臣亲眼看见皇兄被野兽袭击。密林突窜一头花斑豹，马惊失蹄，皇兄才……”
话未说完，皇帝己厉声截断：“休要狡辩！来人，把三皇子拖下去重打五十大板！贬为庶人！”
御前侍卫面面相觑，却不敢违旨，立刻有两名金甲上前来架人。
魏睿辰双臂被反剪，膝盖仍倔强地抵在泥里，他抬眼的一瞬，目光越过人群，与跪在后方的花舞蝶短促相接——那眼神里竟带着一点几不可见的歉意，像在说“对不住，连累你”。
花舞蝶浑身一抖，额前刘海被冷汗黏成几缕，她尚未来得及回神，便听皇帝雷霆般的声音再次炸响：
“还有——把这个贱婢拖下去，杖毙！”
指尖大小的雨点恰在此刻砸下，敲得御帐顶噗噗作响，仿佛天也替人敲丧钟。
两名内侍如狼似虎扑来，一左一右攥住花舞蝶臂膀，她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抬头，望向跪于宗室班末的二皇子凉生——
那人一袭月白锦袍，肩头被雨水洇出深深浅浅的云纹，正低眉垂目，像一尊慈悲却疏离的玉菩萨。
花舞蝶的唇颤抖着，无声地开合，用口语一字一顿：“殿下，您说过事成之后要保护我的。”
凉生睫毛微动，似有一声极轻的叹息被雨吞没。
他拂衣起身，步出班列，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滴到领口，却不见半分狼狈。
“父皇，”声音不高，却奇异地穿透雨幕与躁动，让正要拖人的内侍脚下一顿，“儿臣有话要说。”
皇帝猛地回头，额角青筋在苍白皮肤下跳动，像随时会破体而出的龙须。
“讲！”
凉生抬袖，先恭恭敬敬一揖到地，雨水顺袖摆泻成一线，随即首身，目光扫过担架、尸身，再扫过被按跪于泥的花舞蝶，最后落在皇帝脸上——
“儿臣要奏：今日春猎，三弟与皇兄赛马，确有其事；然密林之中，另有隐情。若此刻杖毙证人，恐真相永沉，亦恐……”
他微一停顿，雨声填满了那短暂的空白，“亦恐幕后之人，得以逍遥。”
一句话，像把薄刃，轻轻挑开了原本欲要缝合的伤口。
皇帝胸口剧烈起伏，盯着这个平日最寡言的儿子，眼底怒色与迟疑交织，仿佛第一次发现：自己养在深宫里的并不仅是三头幼龙，还有一条惯于无声盘伏、伺机而动的白蛇。
雨越下越大，泥水顺着众人衣摆爬升，像无数条冰冷的触手，将所有人牢牢钉在春猎这口沸腾又骤冷的锅里。
“那要怎么办！”
皇后箫雨婷猛地起身，雨水顺着她鬓边的金凤口衔珠串滚落，像一串被扯断的玉帘，噼啪砸在泥里。
她一把挣开身旁宫女的搀扶，两步踏上台阶，玄色翟衣的广袖被风鼓得猎猎作响，仿佛一只护雏却受伤的夜枭。
“本宫的儿子就是未来的储君！未来的太子！”
声音尖利，划得御前侍卫都不由低头。
她抬手指向雨幕里那副担架——魏睿珩苍白的脸在闪电下泛着青灰，下身血迹被雨水冲淡，却仍一圈圈晕开，像廉价染坊里褪色的红布。
“你就这几句话就草草结案？”
皇后转头，目光首刺凉生，眸底血丝织成一张细密的网，仿佛要把这个向来寡言的二皇子当场勒死。
“本宫要他活！要他能骑马、能理政、能延续皇家血脉！——若不能，”她声音陡然一沉，雨水混着泪滚进唇角，却带出更狠的厉色，“本宫就让所有沾手此事的人，一并陪葬！”
话音落下，御帐前死一般寂静。
皇帝魏启山眉心抽搐，刚欲开口，却被皇后一把攥住手腕——那力道大得惊人，指甲几乎陷入他腕内龙纹刺青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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