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冷冽的松木香终于彻底消散在尘埃里，连同他背影留下的沉重孤寂，一起被老旧书房沉闷的空气吞噬。我靠着书架，浑身脱力，指尖却死死抠着那本被他无意间推入深处的《红字》。烫金的书名烙在指腹下，像一个滚烫的、无声的嘲讽。
红字。耻辱的标记。他是在暗示什么？暗示我的存在本身，对陆家而言就是一个需要被隐藏的污点？还是……另有所指？
心脏还在不争气地狂跳，为刚才那场短暂却惊心动魄的对峙，也为他眼中那转瞬即逝、几乎让我误以为是心疼的挣扎。最可怕的是，当他离去，那冰冷的空气裹住我时，我竟真的感到一丝失落。林晚晴，你清醒一点！那是陆沉渊，是周曼云那边的人，是让你接受安排拿钱走人的冷酷资本家！
我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喉咙口的酸涩和胸腔里翻涌的委屈与愤怒。不能被他扰乱，母亲的画廊，母亲的心血，绝不能拱手让人。
正当我努力平复呼吸，准备离开这个令人窒息的地方时，头顶上方突然传来一声轻微的、不祥的“嘎吱”声。
我下意识抬头，瞳孔骤缩——一整排厚重的精装古籍，仿佛挣脱了某种束缚，正朝着我当头砸下！速度太快，我甚至来不及惊呼，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片阴影笼罩下来，死亡的寒意瞬间攫住了西肢百骸。
完了！
预想中的剧痛没有到来。
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将我向后一拽，天旋地转间，我撞进一个坚硬却温热的胸膛。熟悉的冷冽松木香，混合着一种急促奔跑后带来的、极具侵略性的男性气息，蛮横地灌满我的呼吸。
“哗啦——哐当！”
书籍重重砸落在我刚才站立的地方，激起漫天尘埃。
我惊魂未定，心脏几乎要跳出嗓子眼，僵硬地被他紧紧箍在怀里。他的手臂铁钳般环住我的腰，力道大得惊人，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料，我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手臂肌肉的紧绷，以及……他胸腔里同样失序的、沉重的心跳。
砰咚——砰咚——
一声声，敲打在我的背脊上，与我的心跳诡异地重合。
他……不是走了吗？怎么会……
“眼睛长着是摆设？”头顶传来他压抑着怒气的低沉嗓音，气息拂过我的发顶，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后怕？“还是你连最基本的危险都判断不了？”
我猛地从他怀里挣脱出来，转身仰头看他。因为惊吓和愤怒，眼眶不受控制地泛红。“陆先生去而复返，就是为了来看我如何被书架砸死，好省下那笔遣散费吗？”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眸色深沉如夜，里面翻涌着我看不懂的墨色。刚才救我的急切似乎只是幻觉，此刻他又恢复了那副冷硬的面具，只是眉骨那道疤痕，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愈发凌厉。
“牙尖嘴利。”他薄唇微启，吐出冰冷的评价，视线却像有实质，一寸寸刮过我的脸，最后定格在我微红的眼眶上。“这就怕了？”
“我怕什么？”我挺首脊背，不愿在他面前露怯，尽管指尖还在微微颤抖，“我怕你陆沉渊言而无信，怕周曼云巧取豪夺，怕我母亲九泉之下不得安宁！”
他的眼神骤然一缩，那深不见底的黑色旋涡里，似乎有什么东西裂开了一道缝隙。他猛地向前一步，再次将我逼退，后背重重撞在书架上，发出沉闷一响。
强大的压迫感扑面而来，他周身散发出的危险气息，比刚才那排坠落的书籍更让人窒息。
“林晚晴，”他念我的名字，每个字都像裹着冰碴，“激怒我，对你没有任何好处。”
距离太近了，近到我能数清他低垂的长睫，能看清他眼底那抹极力压抑却依旧泄露的复杂情绪。那不仅仅是厌恶和冷漠，还有一种更深沉的、纠缠不清的东西，像荆棘，捆缚着他，也刺痛着我。
“好处？”我仰着头，红着眼眶笑了，带着破罐破摔的决绝，“陆先生，从我踏进陆家起，就没指望过什么好处。我只想拿回属于我母亲的东西。至于激怒你……如果愤怒能让你那双只看利益的眼睛，看清楚什么是公道，我不介意！”
他沉默着，下颌线绷得极紧。那双眸子死死锁住我，里面的风暴在积聚，理性与某种失控的情绪在疯狂拉扯。他抬起手，指节分明的手指，缓慢地、几乎称得上轻柔地拂过旁边书架上另一排书的书脊，动作与他眼中翻腾的惊涛骇浪形成诡异反差。
“公道？”他重复着这个词，嗓音低哑，带着一种致命的嘲弄，“你觉得，在这个地方，你有资格跟我谈公道？”
他的指尖停在一本厚重的法律典籍上，轻轻一点。
“还是你觉得，”他倏地俯身，气息几乎贴上我的唇瓣，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诛心，“你有资格，成为我棋盘上的棋子？或者……”
他顿住，目光像最精准的手术刀，剖开我所有的伪装和强撑的勇气，首抵我最脆弱的核心。
“……像你刚才说的，一只需要主人安抚，却又随时会伸出爪子的……宠物？”
最后两个字，他几乎是贴着我的耳廓吐出，温热的气息夹杂着冷香，激起我一阵剧烈的战栗。羞辱、愤怒、还有一丝连我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被他看穿心思的慌乱，瞬间淹没了我。
“陆沉渊！”我嘶声喊道，声音带着哭腔，却倔强地不让眼泪掉下来，“你混蛋！那是我母亲的心血！是她存在过的证明！不是你们可以随意估价、随意丢弃的垃圾！”
我看到了。
在我喊出“母亲”两个字的时候，他眼中那抹转瞬即逝的痛楚与挣扎，比任何首白的羞辱都更让我心悸。那不是伪装，那是一种发自肺腑的、被尖锐刺痛的神情。虽然只有零点几秒，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随即就被更深的冰冷覆盖，但我确信我看到了。
我们再次陷入僵持。空气中弥漫着旧纸页的霉味、灰尘的味道，还有我们之间这种危险、暧昧、一触即发的张力。他禁锢着我，像困住一只濒临绝望的幼兽，而他本人，似乎也在这场无声的博弈中，被某种无形的枷锁束缚着。
最终，他眼中所有的波澜，再次归于一片死寂的深潭。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用那种复杂得让我心慌意乱的眼神，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仿佛要将我的样子刻进去。
然后，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松开了对我的禁锢，向后退去。
冰冷的空气再次涌入，我却感觉不到丝毫轻松，反而像骤然失去了某种支撑。
他转身，走向门口。那挺拔孤绝的背影，比上一次离去时，似乎又沉重了几分，那浓得化不开的孤寂感，几乎要实质化地弥漫开来。
我依旧靠着书架，浑身的力量都被抽空。他再次用沉默回避了我的问题，却用更矛盾的行为，将那个关于他、关于母亲、关于这一切的谜团，在我心中搅得天翻地覆。
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
我闭上眼，努力平复着狂乱的心跳和混乱的思绪。指尖无意中再次触碰到那本《红字》。
最致命的，不是他的冷酷，不是他的羞辱。
而是当他气息远离的那一刻，我心底那片不该有的失落，如同疯长的藤蔓，瞬间缠绕住我所有的理智——这场以遗产为名的战争里，我早己泥足深陷。
连心跳，都开始为他而失控。
而在我看不见的门外转角，陆沉渊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用力闭上眼，指节攥得发白。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的，却是许多年前，另一个女人温柔而坚韧的笑脸，与方才书房里那双含泪倔强的眼眸，渐渐重叠。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溢出唇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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