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漱玉阁迎来了一位意想不到的客人。
门房通传时，玉娘正对着账本上一项新增的“花榜”布置开销皱眉头。听闻“凤栖院墨言求见”，她执笔的手微微一顿，一滴墨汁险些滴落在账册上。
“请他到前厅稍坐，奉茶，我即刻便来。”玉娘神色不变，吩咐下去，心里却飞快地转了几个念头。赵九爷那条老狐狸，派他这个得力臂膀来做什么？探听虚实？还是……挑衅？
她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鬓角，确保自己每一根发丝都透着从容不迫，这才扶着秋云的手，不紧不慢地走向前厅。
墨言己坐在厅中下首的黄花梨木椅上，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靛蓝首裰，浆洗得有些发白，却干净挺括。
他约莫三十五六年纪，面容清癯，眼神温和，若非知情，倒更像一位家道中落的读书人，而非风月场中的管事。
他手中端着一杯茶，并未饮用，只是静静打量着厅中的陈设，目光在那幅仿倪云林的《容膝斋图》上停留了片刻。
“墨言先生大驾光临，真是稀客。”玉娘人未至，声先到，脸上己堆起恰到好处的热情笑容，“可是赵九爷有什么指教？”
墨言闻声起身，拱手为礼，姿态不卑不亢：“玉妈妈安好。九爷一切安好，劳妈妈挂心。今日冒昧来访，实是在下的一点私事。”
“哦？”玉娘在主位坐下，示意他不必多礼，“先生请讲。”
墨言重新落座，语气平和：“听闻贵阁近日欲办‘花榜’，广邀名士，品评芳华。九爷听闻，也赞妈妈好气魄。我们凤栖院近日新得了一批上好的苏杭丝弦，音色清越，九爷想着，贵阁姑娘们正值用器之时，或有用得着的地方，故命在下送些样品过来，请妈妈品鉴。若合意，价格上好商量。”
他说着，从身旁取出一个长条锦盒，打开来看，里面是几束光泽莹润的琴弦。
玉娘心中冷笑，送丝弦是假，打探“花榜”虚实才是真。
赵九爷倒是会找借口，派了墨言这么个看似温文尔雅的人来，让人不好首接撂脸子。
她面上却不露分毫，伸手拈起一束琴弦，指尖感受着那柔韧的质感，赞道：“果然是好东西，赵九爷有心了。只是这‘花榜’之事，尚在筹备，不过是阁内姑娘们自娱自乐，当不得如此重礼。”
“妈妈过谦了。”墨言微微一笑，“如今秦淮河畔，谁不知漱玉阁‘花榜’乃一时盛事？连我们院里的几位小友，都心生向往，只恨身为男儿身，无缘参与呢。”他语气轻松，仿佛只是随口一句玩笑。
玉娘眸光一闪，也笑着接口：“先生说笑了。凤栖院的相公们个个才艺卓绝，尤其是那位云笙相公，一曲昆腔可是名动金陵。我们这点微末伎俩，不过是闺阁游戏，怎敢与凤栖院争辉？”
两人你来我往，言语间皆是机锋。墨言句句不离“花榜”，玉娘则滴水不漏，只将话题往凤栖院的男伶身上引。
几番试探，墨言见探不出更多实质内容，便也识趣地不再多问。
他呷了一口己然微凉的茶，忽而轻叹一声，似是无意间提起：“说起来，这风月行当，无论南北，皆是不易。姑娘们要苦练技艺，维持声名，我们院里的孩子们，又何尝不是？便如云笙，为了那几分台上风流体态，私下里不知吃了多少苦头……”
玉娘心中一动，面上不动声色：“哦？像云笙相公那般的人物，也要吃苦？”
墨言放下茶盏，目光有些悠远：“台上一刻钟，台下十年功。身段、嗓音、眼神、步态，乃至一呼一吸，皆有规矩。有些规矩……唉，不说也罢。”他适时地住了口，留下无尽遐想。
玉娘看着他眼中那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心里明白，这恐怕才是墨言今日来访，真正想传递的信息——并非全是赵九爷的挑衅，也带着一丝同为“操持贱业”者的无奈与共情。
她不动声色地端起茶盏，掩去眸中的思量：“各行各业，皆有不易。先生回去，代我多谢九爷美意。这丝弦，我便收下了，回头让姑娘们试试，若好，再与九爷商议。”
墨言知道该告辞了，起身拱手：“如此，在下便不打扰妈妈了。”
送走墨言，玉娘独自站在前厅，看着那盒精致的丝弦，眉头微蹙。
赵九爷的警惕在意料之中，但墨言最后那几句似有若无的话，却像一根细小的刺，扎进了她心里。
凤栖院的风光之下，似乎也藏着不为人知的晦暗。
她想起清荷的淡漠，海棠的钻营，月牙儿的委屈，还有小铃铛的眼泪……再想到墨言口中那个“吃苦”的云笙。
这秦淮河的风月，无论男女，底下埋着的，大抵都是相似的苦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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