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西桂将青龙山北坡的暗河隐患告知李公公,李公公捏着水利册的指尖泛白,半晌才叹了口气,将册子扔回案上,案角的烛火被气流掀得晃了晃,映得他眼角的皱纹愈发深了。
陈西桂垂着手站在一旁,粗布袍的下摆还沾着文书房的墨渍——方才抄录图纸时,他生怕漏了半分细节,连墨汁溅到衣上都没察觉。此刻殿内静得能听见烛花爆裂的轻响,他能感觉到李公公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那目光里没有往日的温和,倒添了几分凝重。
“西桂啊,”李公公终于开口,声音比平日低了些,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疲惫,“你可知工部为何敢把这图纸递上来?”
陈西桂愣了愣,他只想着暗河会淹了皇陵,倒没深想这背后的关节。见他不答,李公公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冷风裹着殿外的桂花香飘进来,吹得烛火又是一阵摇曳。
“这图纸上的选址,是张侯爷举荐的。”李公公的声音顺着风飘过来,带着几分无奈,“张侯爷是贵妃的亲弟弟,眼下太子婚事刚定,皇帝正宠着贵妃,工部谁敢驳他的面子?”
陈西桂心里“咯噔”一下,他虽在东宫待的时日不长,却也听过张侯爷的名头——那位外戚仗着贵妃的势,在宫外圈地敛财,宫里人提起他,大多是敢怒不敢言。他攥了攥手心,想起王忠说的“皇陵塌了,可是要诛九族的”,还是硬着头皮道:“李公公,可暗河是真的,万一……”
“没有万一。”李公公打断他,转过身时,脸上己没了方才的凝重,只剩几分冷硬,“西桂,你刚从浣衣局出来没多久,宫里的规矩还没学全。有些事,不是你想管就能管的。工部背后是外戚,东厂又盯着盐税的事,你一个从九品的监丞,凑这热闹,是嫌命长吗?”
这话像一盆冷水,浇得陈西桂后背发凉。他想起东厂刀疤太监踩在自己手背上的力道,想起魏公公那句“宫里少个把小火者,跟少根草似的”,喉结动了动,却还是没把“算了”两个字说出口。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那双手曾在浣衣局的冰水里泡得红肿开裂,也曾在抄录奏章时磨出薄茧,可正是这双手,凭着记死账的本事,从馊饭堆里爬了出来,还救过张全的命。若是此刻缩回去,他日皇陵真的出了差错,那些因他怯懦而送命的人,他如何对得起?
“李公公,”陈西桂抬起头,目光比平日亮了些,“奴才知道这事凶险,可账册上写着暗河,王忠老兵也记着雨水渗透的事,若是咱们不说,将来真出了祸事,不仅工部要担罪,咱们司礼监查了图纸却没发现问题,也脱不了干系。”
李公公看着他,眼神复杂。他在宫里待了三十年,见多了趋炎附势、明哲保身的太监,像陈西桂这样“认死理”的,还是头一个。他沉默了片刻,从怀里掏出一块紫檀木牌,上面刻着个“李”字,木牌边缘被得光滑发亮,一看就是带了多年的物件。
“这是我的保命符。”李公公把木牌递过去,陈西桂伸手接住,只觉得那木牌温温热热的,带着人的体温,“当年我在御马监当差,得罪了魏公公的人,就是靠这牌子保了命——这是先皇赏给我父亲的,魏公公多少要给几分薄面。”
陈西桂握着木牌,心里又是感激又是愧疚:“李公公,您这……”
“你别忙着谢我。”李公公摆摆手,语气软了些,“我不是让你去跟工部硬碰,只是想让你知道,真遇到事了,别硬扛。你要是实在想管这事,就去找王忠,让他多找些证据,咱们再从长计议。”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只是你要记住,出宫得有凭证,别让人抓了把柄。你就说去核对宫外水利册的副本,拿着我的牌子,宫门侍卫不会拦你。”
陈西桂点点头,把木牌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紧贴着胸口的小本子——那本子上记着盐税的疑点,记着王氏的私语,如今又多了一块保命符,像是多了一份底气。他对着李公公深深鞠了一躬:“谢李公公成全,奴才一定小心。”
李公公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殿门外,轻轻叹了口气,拿起案上的水利册,指尖在“青龙山北坡”几个字上反复。他何尝不知道暗河的风险,可宫里的事,从来不是“对与错”那么简单。他只盼着这孩子能机灵些,别真把自己折进去。
陈西桂出了司礼监的门,天色己经擦黑,宫道两旁的宫灯一盏盏亮了起来,昏黄的光透过纸罩,在青砖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他裹紧了身上的粗布袍,快步朝着宫门走去,怀里的木牌硌着胸口,提醒他此行的凶险。
路过东宫时,他忍不住放慢了脚步。东宫的宫墙巍峨,墙头上的琉璃瓦在暮色里泛着冷光,他想起在这里伺候王氏的日子,想起那些被挪用的盐税,心里愈发坚定——不管是盐税还是皇陵,只要他还记着账,就不能让这些见不得人的事藏在暗处。
宫门侍卫见他拿着刻着“李”字的木牌,果然没多问,只核对了他的出宫登记,便放他出了宫。宫外的街道比宫里热闹些,小贩的吆喝声、行人的脚步声混在一起,陈西桂却没心思多看,按着王忠给的地址,快步朝着城南走去。
王忠的住处离皇宫不远,是一间小小的院落,院门上挂着一块褪色的木匾,上面写着“忠勇堂”三个字。陈西桂抬手敲了敲门,里面传来一阵咳嗽声,接着是王忠的声音:“谁啊?”
“王爷爷,是我,陈西桂。”陈西桂应道。
门“吱呀”一声开了,王忠披着一件旧棉袄站在门内,脸上的皱纹比白天更深了些,眼睛却还是亮的。他看见陈西桂,愣了愣:“你怎么这时候来了?宫里出什么事了?”
陈西桂跟着他进了院,院子里种着一棵老槐树,叶子己经落了大半,地上铺着一层薄薄的落叶。王忠把他让进屋里,屋里陈设简单,只有一张桌子、两把椅子,还有一个靠墙的书架,上面摆着几本书,大多是关于皇陵地形的。
“王爷爷,工部把皇陵图纸递上去了,选址就在青龙山北坡。”陈西桂坐下后,开门见山地说,“我跟李公公说了暗河的事,李公公让我来找您,再找些证据。”
王忠闻言,眉头立刻皱了起来,他起身走到书架前,从最底层抽出一个旧木盒,打开后,里面是一叠泛黄的纸页,边缘都有些磨损了。“这是我守陵三十年记的雨水渗透日志,”王忠把纸页递给陈西桂,“你看这几页,乾隆二十三年、二十八年、三十五年,每年雨季,青龙山北坡都会有地下水冒出来,最深的时候,能淹到膝盖。”
陈西桂接过日志,仔细翻看着。日志上的字是用毛笔写的,虽然有些潦草,却一笔一划都很认真,每一页都记着日期、降雨量、地下水的深度,还有当时的地形变化。他翻到最近的一页,上面写着“乾隆西十年七月,青龙山北坡地下水溢出,冲毁守陵房一间”,日期就在半年前。
“这些日志,能当证据吗?”陈西桂抬头问。
王忠点点头:“这些日志我每年都会交给内务府存档,只是他们大多不当回事。你要是能把这些日志呈给皇帝,再加上水利册,总能让他信几分。”
他顿了顿,又说:“对了,我还有一张暗河走向图,是我根据这些年的观察画的,你也拿着。”说着,他从木盒里抽出一张图纸,上面用墨线画着青龙山的地形,还有一条蓝色的线,标注着暗河的走向,起点就在青龙山北坡,终点则通到城外的大河。
陈西桂接过图纸,心里渐渐有了底。他看着王忠,感激地说:“谢谢您,王爷爷。要是没有您这些东西,我就算跟皇帝说了,也没底气。”
王忠笑了笑,笑容里带着几分苦涩:“我守了一辈子皇陵,就怕它出什么差错。先帝待我恩重,我不能让他的陵寝建在一个会淹水的地方。西桂,你是个好孩子,敢说真话,只是宫里凶险,你可得小心。”
陈西桂点点头:“我知道,李公公给了我一块保命符,说能帮我避祸。”他从怀里掏出木牌,递给王忠看。
王忠接过木牌,仔细看了看,眼神里闪过一丝惊讶:“这是李公公的牌子?他肯把这个给你,说明他是真的想帮你。你可得好好拿着,别丢了。”
陈西桂把木牌和日志、图纸一起收好,起身准备告辞:“王爷爷,时间不早了,我得赶紧回宫里,明天还要把这些东西呈给李公公。”
王忠送他到门口,又叮嘱道:“你回去的路上小心些,工部的人说不定会盯着你。要是遇到什么事,就往锦衣卫那边跑,我认识几个锦衣卫的老兄弟,他们会帮你。”
陈西桂应了声“知道了”,转身离开了院落。夜色更浓了,街上的行人己经少了很多,只有几盏灯笼在远处晃着。他紧了紧怀里的日志和图纸,快步朝着皇宫的方向走去。
路上,他忍不住想起王忠的话,想起李公公的保命符,想起那些记满了字的账册。他知道,接下来的路会更难走,工部、外戚、东厂,都会是他的阻碍。可他不后悔,他从一个连馊饭都吃不饱的火者,走到今天,靠的不是运气,而是那些他记死的账册,那些他不敢忘的初心。
回到宫里时,己经是深夜,宫道上的宫灯大多灭了,只有几个巡逻的太监拿着灯笼走过。陈西桂避开他们,快步回到文书房。文书房里还亮着一盏烛灯,是李公公特意让人留的。他把日志、图纸和木牌放在桌上,看着桌上的烛火,心里暗暗下定决心:明天,一定要把这些东西呈给皇帝,就算拼了命,也不能让皇陵建在青龙山北坡。
烛火摇曳,映着他的影子,在墙上拉得很长。窗外的夜色依旧深沉,可陈西桂知道,只要他还记着那些账,还守着那份初心,总有一天,能让真相照进这深沉的夜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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