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夜的风裹着细雪,刮在陈西桂脸上像小刀子。他攥着怀里的“顺天府水利册”,指尖因用力而泛白,木牌在袖中硌着腕骨,是李公公给的底气,却压不住心头的慌——青龙山北坡的暗河若真冲了皇陵,不仅工部要担罪,他这“多事”的监丞,怕也落不得好。
循着老吴信上的地址,陈西桂在京城外的荒村找到了那处院落。柴扉半掩,院里一棵老槐树枝桠光秃,枝上挂着个褪色的红灯笼,是守陵老兵才会挂的“镇陵灯”。他轻轻叩门,木柴相撞的“吱呀”声在寂静里格外清晰,半天竟没动静。
“谁?”里屋传来一声粗哑的问话,带着老兵特有的沉缓,像被岁月磨钝的刀。
“晚辈陈西桂,是老吴公公托我来的。”陈西桂压低声音,怕惊了邻里,也怕惊了这院里的人——老吴说过,王忠 retiring 后就怕见宫里人,尤其是沾着“皇陵”二字的。
柴扉“吱呀”一声开了,门后站着个穿粗布棉袄的老人。他身形佝偻,却比寻常老人挺拔些,左手背有道深疤,从虎口划到肘弯,是刀伤;右眼半眯着,眼尾的皱纹里还嵌着点风沙,是守陵时落下的。这便是王忠了。
“老吴?”王忠上下打量陈西桂,目光在他腰间的监丞腰牌上顿了顿,眉头皱起来,“宫里来的?又是为皇陵的事?”
陈西桂忙点头,从怀里掏出水利册,双手递过去:“王公公,工部要在青龙山北坡建皇陵,可这册子上写着,那地方有地下暗河,雨季必淹。晚辈不敢信,特来向您请教。”
王忠没接册子,转身往屋里走:“进来吧,雪要下大了。”
屋里比院外暖和些,却也只点着一盏青灯,灯芯跳着微弱的光,照亮了满墙的旧物——褪色的盔甲挂在墙上,甲片上还留着锈迹;桌上摊着张泛黄的皇陵地形图,边角被摸得发软;墙角堆着一摞摞线装册子,封皮上写着“皇陵雨水记录”,字迹工整,却一年比一年潦草,想来是年岁大了,手劲不如从前。
“坐。”王忠指了指桌旁的矮凳,自己则坐在另一张凳上,从怀里摸出个旱烟袋,慢悠悠地装烟丝,“老吴当年在文书房,是个实诚人,他推荐的人,我信。但皇陵的事,不是你一个小监丞能管的——工部背后是外戚,东厂又盯着,你不怕惹祸?”
陈西桂握着水利册,指腹着册上“青龙山北坡”的朱批,心里想起浣衣局的日子,想起老吴说“账册即良心”,喉结动了动:“晚辈怕。但晚辈曾在浣衣局见着,一个小火者因账册错漏丢了命,知道‘错’有多可怕。皇陵是大事,若真选在暗河上,百年后出了差错,便是欺君之罪,更是对先帝不敬。晚辈不敢不管。”
王忠点烟的手顿了顿,烟袋锅子在桌上磕了磕,火星溅起又落下。他抬眼看向陈西桂,半眯的右眼里竟有了点光,像寒夜里的星:“你倒比那些文官有骨头。当年我守陵时,也遇着个像你这样的小官,说皇陵陪葬坑的砖薄了,要上书,结果被工部压了下去,没几年就病死在任上了。”
他起身走到墙角,从那摞册子最底下抽出一本,封面是深蓝色的布,己经磨得发白,上面用楷书写着“青龙山北坡雨水渗透日志·成化元年至成化三十年”。王忠捧着册子,手指在封面上轻轻拂过,像是在摸什么珍宝:“这册子,我记了三十年。从先帝在位时,我就守在青龙山,每天卯时去北坡看水位,酉时回来记,下雨天也没断过。”
陈西桂凑过去,看着王忠翻开册子。里面的纸页己经泛黄,有的地方还沾着水渍,字迹却一笔一划,工工整整。正月初一:“北坡低洼处水位三尺,无渗;”五月初六:“暴雨,水位涨至五尺,渗土半寸;”八月十五:“台风过后,北坡出现裂缝,渗水明显……”每一页都记着日期、天气、水位,还有王忠用小字写的备注,比如“今日见野兔在裂缝旁喝水,恐渗土扩大”“工部来人查,说我多事,让我别记了”。
“你看这儿。”王忠指着成化十二年五月的一页,“那年暴雨下了七天,北坡的暗河涨了,把陪葬坑的一角给淹了。我连夜上书,工部却说是我看守不力,把我贬去看大门。后来还是老吴在文书房帮我说话,才没被逐出宫。”他的声音有些发颤,不是怕,是激动,“那暗河的水,凉得刺骨,淹了陪葬坑的砖,三年都没干。你说,要是把皇陵建在那儿,将来陛下的灵柩葬进去,遇着暴雨,水渗进地宫,怎么办?”
陈西桂看着日志上的字,眼眶竟有些发热。他想起自己在文书房抄录的奏章,那些“一切安好”“选址无误”的话,在这本日志面前,竟显得如此苍白。他指着日志上“成化二十八年八月”的记录:“王公公,这儿写着‘北坡低洼处渗水达一尺,土壤松软’,和水利册上‘青龙山北坡地下水位高,雨季易淹’的记录完全一致。这就是证据,咱们可以拿着这个去见陛下。”
王忠把日志合上,抱在怀里,像是抱着自己的命:“我早就想把这册子呈上去,可我只是个退休的老兵,没人会信我。你是监丞,又有水利册,或许……或许真能成。”他看向陈西桂,眼神里有期待,也有担忧,“但你要想清楚,去见陛下,就是和工部、外戚作对,甚至会得罪东厂。你不怕吗?”
陈西桂想起东厂刀疤太监踩在他手上的疼,想起魏公公冰冷的眼神,心里确实怕。可他更怕的是,自己明明知道错了,却因为怕而退缩,将来想起这件事,会后悔一辈子。他握紧拳头,指节发白:“晚辈怕,但晚辈更怕‘遗憾’。王公公,您愿意和我一起去见陛下吗?有您的日志,有水利册,陛下一定会信我们的。”
王忠看着陈西桂,看了很久,然后点了点头,把日志递给陈西桂:“这册子你拿着,比我去说管用。但我得跟你一起去——那是我守了三十年的地方,我得亲眼看着陛下驳回工部的图纸,才放心。”
他又从桌上拿起那张泛黄的地形图,铺在桌上,用手指着青龙山的走势:“你看,青龙山的脉是从西往东走,北坡是背阴面,土壤本来就湿,再加上暗河,根本不适合建皇陵。倒是南坡,向阳,土壤结实,也没有暗河,当年我就跟工部提过,他们不听。”
陈西桂看着地形图,又看了看日志,心里的底气越来越足。他把水利册和日志叠放在一起,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像是揣着千斤重的责任:“谢谢您,王公公。明日一早,咱们就去宫里,找刘公公,让他带咱们去见陛下。”
王忠点了点头,又拿起烟袋,却没再装烟丝,只是着烟袋锅子。青灯的光映在他脸上,皱纹里的风沙仿佛都柔和了些。他看向窗外,雪己经停了,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那摞日志上,像是在为这三十年的坚持镀上一层银。
“三十年了。”王忠轻声说,像是在跟陈西桂说,又像是在跟自己说,“我守了三十年青龙山,就盼着有人能听我一句话,别把皇陵建在错的地方。今日总算盼着了。”
陈西桂看着王忠,心里忽然想起老吴。老吴在浣衣局帮他,李公公给他人木牌,周鹤年跟他合作,现在王忠又愿意跟他一起去见陛下。他一个从底层上来的太监,本是孤苦无依,却因为“不想错”,竟得了这么多人的帮衬。他忽然觉得,这宫里的日子,不只是冰冷的规矩和争斗,还有些温暖的东西,像青灯的光,像老槐树上的红灯笼,像这本记了三十年的日志,能让人在寒夜里走下去。
“王公公,”陈西桂站起身,对着王忠作了个揖,“明日就劳烦您了。晚辈定不会让您失望,也不会让这三十年的日志白费。”
王忠也站起身,拍了拍陈西桂的肩膀。他的手很粗糙,却很有力,像是在给陈西桂传递力量:“好。明日一早,我在宫门外等你。”
陈西桂走出院落时,月光正好。老槐树上的红灯笼在风里轻轻晃着,照亮了他脚下的路。他摸了摸怀里的水利册和日志,指尖能感受到纸页的温度,心里的慌渐渐散了,只剩下坚定。他知道,明日的朝堂,定是一场硬仗,但他有证据,有王忠,还有自己那颗不想错的初心,足够应对了。
雪又开始下了,这次是鹅毛大雪,落在陈西桂的肩上,却不觉得冷。他快步往宫里走,背影在月光下拉得很长,像一条通往光明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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