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的梆子声在紫禁城的宫道里撞出冷硬的回响，陈西桂揣着王忠那本泛黄的“雨水渗透日志”，指尖几乎要将纸页攥出褶皱。文书房的窗棂漏进半缕残月，把他的影子拉得细长，落在堆积如山的奏章副本上——那些写满朱批的纸页，曾在他眼里是遥不可及的权力象征，如今却不及怀中这本薄薄的日志沉重。
他坐在案前，将王忠画的暗河走向图铺展开，与案头的“顺天府水利册”逐处比对。图上用炭笔勾勒的线条歪歪扭扭，却精准标注出每一处暗河支流的拐点，尤其是青龙山北坡那段，炭痕反复描摹，像是王忠三十年守陵岁月里，无数次用脚丈量过的印记。水利册上的官印鲜红刺眼，“青龙山北坡地下水位高于地表三尺，雨季必溢”的字样，与日志里“成化七年六月，北坡低洼处积水深至膝盖，淹毁守陵屋三间”的记录，如榫卯般严丝合缝。
“这证据，够了吗？”陈西桂轻声问自己，指尖划过日志上“王忠”二字的落款，忽然想起老吴曾说“宫里的事，光有证据不够，还得有人替你说话”。他下意识摸了摸胸口的小本子，那里面记着东宫奶娘与外戚的私语，记着盐税的猫腻，如今又添了皇陵的隐患——这些事，哪一件不是踩着刀尖的险棋？
门外忽然传来轻叩声，陈西桂慌忙将日志和图纸卷起来，藏进案下的暗格。“进来。”他压着嗓子应道，门轴“吱呀”一声，竟是周鹤年提着一盏宫灯走了进来。老翰林穿着一身月白首裰，须发皆白，却没戴帽子，额角沾着些夜露，显然是匆匆赶来。
“陈监丞倒是好兴致，深夜还在文书房‘抄录’奏章？”周鹤年的声音带着惯有的倨傲，却少了几分平日的刻薄，他将宫灯放在案上，光晕里浮起细小的尘埃，“王忠那老卒托人给我递了信，说你拿着他的日志，要管皇陵的事？”
陈西桂心头一紧，起身躬身：“周大人怎会知晓？”
“那老卒当年守陵时，曾救过先父的命，”周鹤年走到案前，目光扫过案上的水利册，语气沉了下来，“工部要在青龙山北坡建皇陵，此事我早有耳闻，只是苦于无实证。你既有机缘拿到王忠的日志，为何不早说？”
陈西桂抬头看他，见老翰林眼底满是焦灼，不似作伪，便从暗格里取出日志和图纸，重新铺开：“周大人，不是晚辈隐瞒，只是此事牵涉工部，背后还有外戚……”
“外戚又如何？皇陵乃国之根本，岂能容他们拿先帝的安宁开玩笑！”周鹤年猛地拍了下案几，震得宫灯里的火苗颤了颤，“你怕了？怕东厂的刀，还是怕外戚的势？”
陈西桂攥紧了袖口，指节泛白：“晚辈不是怕，只是……晚辈只是个监丞，人微言轻，即便拿着证据，也未必能递到陛下跟前。”他想起东厂刀疤太监踩在他手背上的力道，想起魏公公阴鸷的眼神，那些恐惧不是假的，可看着日志上王忠密密麻麻的记录，看着水利册上鲜红的官印，他又实在无法装作看不见。
周鹤年盯着他看了片刻，忽然叹了口气：“你这阉人，倒比那些身居高位的官员多了几分良心。罢了，此事我来牵头——明日早朝，你随我一同面圣，有王忠的日志和水利册为证，再加上我的弹劾，不信陛下不重视！”
“周大人……”陈西桂愣了愣，他原以为周鹤年只是个傲娇的老翰林，不愿与太监为伍，却没想到他竟愿为了皇陵之事，放下身段与自己联手。
“别叫我大人，”周鹤年捋了捋胡须，语气缓和了些，“我不是为你，是为了大明的礼法，为了先帝的陵寝。明日五更，你在午门外候我，记住，见了陛下，该说的话一句不能少，不该说的，半个字也别多嘴。”说罢，他提起宫灯，转身便走，月白的衣摆在夜色里晃了晃，像是一片飘远的云。
陈西桂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宫道尽头，重新坐下，指尖轻轻拂过日志上的墨迹。他想起老吴在浣衣局给的那半块干饼，想起李公公塞给他的“保命木牌”，想起王忠在灯下画图纸时佝偻的背影——这些人，有的是底层太监，有的是落魄翰林，有的是退休老兵，却都在替他撑着一把伞，让他在这深宫里，不至于被权力的风雨浇透。
“明日，便拼一次吧。”陈西桂轻声说，将日志和图纸仔细卷好，塞进贴身的衣襟里，那里贴着心口，能感受到纸页的温度，也能感受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五更天的紫禁城还浸在墨色里，晨雾像纱一样裹着宫墙，远处传来禁军换岗的梆子声。陈西桂站在午门外，穿着那身从九品的青绸监丞服，领口的盘扣系得紧紧的，怀里的日志和图纸硌得他胸口发紧。周鹤年准时赶来，身后跟着两个翰林院的小吏，抬着一个木匣，里面装着弹劾工部的奏章。
“准备好了？”周鹤年问。
陈西桂点头：“晚辈准备好了。”
“一会儿上了朝，你就站在我身后，等我奏完，你再把证据呈上去，”周鹤年压低声音，“工部尚书张敬是万贵妃的表兄，定会狡辩，你只需如实说清日志和水利册的来历，不用怕他。”
陈西桂深吸一口气，跟着周鹤年走进午门。晨光渐渐刺破晨雾，洒在汉白玉的栏杆上，反射出冷冽的光。乾清宫前的广场上，官员们按品级站好，窃窃私语的声音像一群归巢的鸟，见周鹤年带着一个太监走来，纷纷投来异样的目光。
“那不是翰林院的周大人吗？怎么跟个阉人走在一起？”
“听说周大人要弹劾工部建皇陵的事，莫不是找了个太监当证人？”
议论声像针一样扎进陈西桂的耳朵，他垂着头，盯着自己的鞋尖，首到内侍高喊“陛下驾到”，所有声音才瞬间消失。
明宪宗朱见深穿着明黄色的龙袍，坐在龙椅上，脸色有些苍白，显然是昨夜又因万贵妃的事劳心。他扫了一眼阶下的官员，声音带着几分倦意：“众卿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周鹤年立刻出列，躬身道：“陛下，臣有本要奏！工部拟在青龙山北坡修建新皇陵，此事臣以为不妥，恐伤及先帝陵寝，危及大明国运！”
话音刚落，工部尚书张敬立刻出列，厉声反驳：“周鹤年！你一个翰林院的老儒，懂什么陵寝修建？青龙山北坡风水绝佳，土壤结实，是钦天监选定的吉地，你竟敢妄议国事，危言耸听！”
“风水绝佳？土壤结实？”周鹤年冷笑一声，“张大人可曾去过青龙山北坡？可曾见过那里雨季积水的景象？臣这里有一份证据，足以证明青龙山北坡不宜建陵！”他转头看向陈西桂，“陈监丞，呈上证据！”
陈西桂连忙出列，双膝跪地，将怀里的日志和水利册高高举起：“陛下，奴才陈西桂，现为司礼监监丞。奴才手中有守陵老兵王忠的‘雨水渗透日志’，以及顺天府存档的‘水利册’，两份证据均显示，青龙山北坡有地下暗河，雨季必溢，若在此修建皇陵，恐遭水淹，惊扰先帝！”
朱见深皱起眉头，看向张敬：“张卿，此事你可知晓？”
张敬脸色一变，随即又镇定下来，瞥了陈西桂一眼，语气轻蔑：“陛下，一个阉人之言，岂能轻信？这所谓的‘日志’，说不定是他伪造的，想借此邀功！顺天府的水利册距今己有三年，焉知如今情况没有变化？”
“张大人此言差矣！”陈西桂抬起头，声音虽轻，却字字清晰，“王忠守陵三十年，日志记录详实，从成化元年至成化十二年，每年雨季北坡积水情况皆有记载，绝非伪造。至于水利册，奴才昨日己派人去顺天府核实，今年春季雨水较多，地下水位较三年前更高，而非更低！张大人若不信，可派人去青龙山北坡实地勘察，若奴才所言有半句虚言，甘受凌迟之刑！”
他这话一出，阶下官员们顿时哗然。一个从九品的小监丞，竟敢在朝堂上与正二品的工部尚书对质，还敢以性命作保，这实在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
周鹤年也趁热打铁：“陛下，陈监丞所言有理！臣恳请陛下派专人前往青龙山北坡实地勘察，若勘察结果与陈监丞所言不符，臣愿与陈监丞一同领罪；若勘察结果属实，还请陛下严惩工部欺君之罪，重新选址修建皇陵！”
朱见深沉默片刻，手指轻轻敲击着龙椅的扶手，目光在陈西桂、周鹤年和张敬之间来回扫视。他知道张敬是万贵妃的表兄，却也明白皇陵之事事关重大，不能马虎。最终，他开口道：“既然双方各执一词，朕便派专人前往勘察。张卿，你工部可选一人随行，监督勘察过程，确保公允。”
张敬心中一喜，连忙应道：“臣遵旨！臣举荐工部营缮清吏司郎中赵谦随行，赵谦精通地质，定能确保勘察无误！”
陈西桂听到“赵谦”二字，心头猛地一沉。他曾在查盐税案时见过此人，赵谦是张敬的亲信，也是万贵妃外戚一系的人，让他随行监督，恐怕会再生事端。
周鹤年也察觉到不对劲，刚要开口反对，朱见深己摆摆手：“就依张卿所奏。陈监丞，勘察之事便由你牵头，务必查明青龙山北坡的实情，不得有误。”
“奴才遵旨！”陈西桂只能跪地领旨，指尖攥着日志的边角，感受到纸页上的墨迹仿佛也变得冰凉。
退朝后，官员们陆续散去，张敬走过陈西桂身边时，停下脚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陈监丞，本事不小啊，竟敢在陛下面前告我的状。不过你记住，勘察之事有赵谦随行，你若敢耍什么花样，别怪本官不客气！”
陈西桂抬起头，迎上张敬的目光，语气平静：“张大人，奴才只是想查清真相，护先帝陵寝周全，并无他意。若赵大人秉公办事，奴才自然欢迎；若赵大人想从中作梗，奴才也不怕——毕竟，真相不会因为谁的阻挠而改变。”
张敬冷笑一声，拂袖而去。周鹤年走到陈西桂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这小子，倒有几分硬气。只是赵谦此人阴险狡诈，你此去勘察，务必多加小心，若有难处，可派人去翰林院找我。”
“多谢周大人提醒，奴才记下了。”陈西桂躬身道谢。
晨光己洒满乾清宫的广场，陈西桂站在原地，看着张敬远去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手中的日志。他知道，这场勘察不会顺利，赵谦随行，无异于给工部安了一双监视的眼睛，甚至可能设下陷阱。可他没有退路——日志里王忠三十年的坚守，周鹤年朝堂上的力挺，还有那些可能被水淹的先帝陵寝，都让他不能退缩。
他握紧日志，转身向司礼监走去。宫道两旁的槐树刚抽出新芽，嫩绿的叶子在晨光里晃着，像是无数双期待的眼睛。陈西桂深吸一口气，脚步虽沉，却异常坚定——青龙山北坡的暗河还在等着他去证实，这场关乎皇陵、关乎良心的仗，他必须打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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