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棠的指尖捏着日记本的封皮，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那是母亲留下的硬壳本，封面印着褪色的月季花，边角被常年翻阅磨得发毛。
刚才沈亦舟把欠条拍在桌上时，本子还摊在木桌中央，“学费抵账”的字迹明晃晃地露着，此刻被她猛地合上，纸页摩擦发出“哗啦”的脆响，像在撕扯一段好不容易拼凑起来的温情。 “你妈当年把你教得很好，”她的声音发颤，却没带哭腔，只有一种冷到骨子里的失望，目光像淬了冰，落在沈亦舟笔挺的西装上，“教你帮邻居递把伞，教你给生病的孩子让块糖，没教你用‘钱’把所有情分都算成账，没教你把长辈的心意，曲解成底层人的算计。”
沈亦舟的喉结滚了滚，放在身侧的手悄悄攥成了拳。刚才看到日记时的愧疚还堵在胸口，像团湿棉花，闷得他发慌——他其实想说“对不起，是我想错了”，想说“我会重新查当年的事”，甚至想说“拆迁方案我们可以再谈”。可话到嘴边，看到晓棠眼里的鄙夷，想到总公司催着要的拆迁进度，想到自己身为CEO的“体面”，那些软话突然就卡在了喉咙里，换成了硬邦邦的腔调：“就算是误会，拆迁也是定局。
盛景的规划不会变，你收集这些破木头、旧本子，都是白费力气。” “破木头？旧本子？”晓棠突然笑了，笑声里满是嘲讽，她指着工坊角落堆着的展物——赵阿婆的缝纫机上还搭着当年给沈母缝的布垫，孙师傅的老刨子旁摆着他帮沈亦舟修过的竹马碎片，“这些在你眼里是‘破东西’，在我们眼里是日子，是你妈和我妈一起熬出来的情分！你以为你穿着几千块的西装，住着能看见黄浦江的房子，就能把这些都踩在脚底下？” 她上前一步，指着门口，声音陡然拔高：“沈总，请你出去。我这小工坊，装不下你的‘定局’，也容不下把情谊当垃圾的人。”
沈亦舟的脸涨得通红，不是羞的，是被噎的——他习惯了在会议室里发号施令，习惯了下属顺从的眼神，从没被人这么首白地戳穿“傲慢”。他下意识地整理了一下西装领口，试图维持最后的体面，却发现指尖在抖——那是被戳中痛处的慌乱。他没再说话，转身就往门口走，皮鞋踩在工坊的旧木地板上，发出“噔噔”的响，像是在发泄心里的烦躁。
刚走出工坊，弄堂里的风就裹着槐树叶的气息扑过来，带着点潮湿的凉意。几个居民正蹲在老槐树下择菜，看到沈亦舟出来，手里的动作都停了，眼神里带着好奇和警惕——他们刚还听见工坊里的争吵声，隐约听到“情分”“拆迁”的字眼。
卖菜的刘姐把菜篮子往身边挪了挪，小声跟旁边的李婶说：“看来是谈崩了，这沈总，跟他妈真是一点都不一样。” 沈亦舟假装没听见，头也不抬地往巷口走。他的脚步很快，想赶紧逃离这片充满“审视”的目光——这里的一切都让他不自在，居民们粗糙的手掌、巷口飘来的油条味、墙上贴着的“记忆展”海报，都在提醒他：他和这里早就不是一个世界了。
“小沈。” 一个苍老的声音突然从槐树下传来，带着点颤巍巍的失望。沈亦舟的脚步猛地顿住，像被钉在了原地。他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赵阿婆——那声音，小时候总在他放学时喊他“亦舟，来阿婆家吃块糖”。
他僵硬地转过身，看到赵阿婆拄着拐杖，慢慢从槐树下挪出来。阿婆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袖口补着块灰色的补丁，手里攥着个布袋子，里面装着刚买的降压药——是晓棠早上帮她去社区医院拿的。阿婆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沉甸甸的失望，像块石头压在他心上：“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沈亦舟张了张嘴，想解释“拆迁是公司的决定”，想辩解“我不是故意曲解情分”，可看着阿婆浑浊的眼睛，那些话突然就说不出口了。
阿婆的眼睛里，还映着他小时候的样子——穿着白衬衫，跟在晓棠身后，在槐树下捡槐花，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 “你妈当年在弄堂里，连乞丐都要给碗热粥，”阿婆慢慢说，声音轻却字字清晰，“她总跟我说‘亦舟这孩子心善，长大了肯定是个疼人的’。可现在呢？你拿着张欠条就来逼晓棠，你把你妈攒下的情分，都扔了？” “我没有……”沈亦舟的声音低得像蚊子叫，他不敢看阿婆的眼睛，只能盯着自己的皮鞋——鞋头擦得锃亮，能映出槐树叶的影子，却映不出他此刻的狼狈。
他想起母亲临终前，拉着他的手说“别总想着爬得高，忘了脚下的人”，当时他只当是母亲的叮嘱，现在才明白，母亲是怕他变成现在这样——眼里只有项目、只有利益，没有了人心。
阿婆叹了口气，拐杖在石板路上敲了敲，发出“笃”的响：“你妈要是知道你这么做，会难过的。” 这句话像根针，狠狠扎进沈亦舟的心里。他的肩膀控制不住地抖了一下，想上前跟阿婆说“我错了”，可脚像灌了铅一样，挪不动半步。
精英阶层的自尊、CEO的体面、对拆迁进度的执念，像一张网，把他困在原地，让他连一句“对不起”都说不出口。 他猛地转过身，几乎是逃一般地往巷口走。脚步快得踉跄，路过晓棠工坊时，他不敢看那扇木门，不敢想里面晓棠失望的眼神，不敢想那些被他称作“破东西”的旧物件里藏着的情谊。
巷口的车还在等他，司机看到他过来，赶紧下车打开车门：“沈总，您没事吧？脸色不太好。” 沈亦舟没说话，弯腰钻进车里，“砰”的一声关上车门，把弄堂里的声音、槐树叶的气息、阿婆失望的目光，都关在了外面。
车里的空调开得很足，冷气裹着淡淡的古龙水味，是他熟悉的“精英味道”，可他却觉得浑身发冷。他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脑子里全是晓棠的怒吼、阿婆的失望、母亲的叮嘱，还有日记上那句“沈医生怕我不肯收晓棠的学费，故意说我欠她500块”。
司机发动车子，平稳地驶离梅芳弄。沈亦舟从后视镜里看到，老槐树的影子越来越小，最后消失在车流里。他的手悄悄松开，掌心全是汗——刚才攥得太用力，指甲在掌心掐出了几道红印。 他知道，他和晓棠之间，和这片弄堂之间，彻底闹僵了。不是因为拆迁的“定局”，是因为他用阶层的傲慢，碾碎了最珍贵的情分；是因为他站在财富和权力的高台上，再也看不到底层世界里，那些用真心攒起来的日子。
车里很安静，只有空调的出风口发出轻微的声响。沈亦舟睁开眼睛，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高楼大厦，突然觉得很陌生——这些他曾经引以为傲的“成功象征”，此刻却像一个个冰冷的牢笼，把他和“人心”隔得越来越远。他第一次意识到，财富和地位筑起的壁垒，不仅挡住了他看向底层的目光，也挡住了他心里最柔软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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