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风卷着槐树叶，落在老槐树下的青石板上，像撒了层碎绿。晓棠提前半小时就到了，从工坊里搬来一张旧木桌——是上个月帮李叔修的，桌腿还钉着加固的木楔子，桌面擦得发亮，能映出头顶的槐树枝桠。
她把一沓手写的材料摊在桌上，最上面是“梅芳弄补偿款对比表”，用红笔圈出隔壁弄堂每平2000元的差价，旁边还贴着从社区办复印来的补偿政策文件，纸边被她反复，发皱得像揉过的棉纸。
居民们陆续过来，搬的都是自家的旧板凳——有王伯用了十年的竹凳，凳面磨出了浅坑；有赵阿婆的藤编凳，边缘松了两根藤条，用红绳绑着；连平时爱躲事的刘姐，也拎着个塑料凳过来，凳面上还印着“超市促销赠品”的字样。
大家围着木桌坐，却没多少话，只偶尔有人咳嗽两声，或伸手拂掉腿上的槐树叶，气氛像绷着的弦，紧得能听见风刮过树叶的“沙沙”响。 “晓棠，要不……咱再等等？”孙师傅蹲在最边上，手里攥着他的老刨子，木柄被汗浸得发亮，“张磊他们毕竟是大公司，咱硬碰硬，怕是……” “孙师傅，不是咱要硬碰硬。”
晓棠拿起桌上的对比表，声音很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隔壁弄堂跟咱一样的老房子，补偿款每平多2000，凭啥咱就少？咱要的不是额外的好处，是该得的公平。” 她的话刚落，王伯突然站起来，手里紧紧攥着一张照片——是小宇的入学通知书复印件，纸角被他摸得卷了毛。
老人的脸涨得通红，声音发颤，带着愧疚：“晓棠，之前是我糊涂，听了别人的话误会你，还跟你发脾气……你别往心里去，往后，伯跟你一起要公平！” 晓棠看着王伯，心里暖了暖，刚想说话，李婶却突然开口，语气里满是焦虑：“王伯，我不是不站晓棠这边。可就算小宇能上公立学校，补偿款太低，咱搬出去还是住不起啊！”她伸手抹了把脸，声音压低了些，带着哭腔，“我儿子订婚要十万彩礼，我这儿就指望拆迁款凑三万，要是补偿款不涨，我这婚都订不成，儿子要恨我一辈子啊！” “是啊，晓棠。”
刘姐也跟着点头，手里捏着个皱巴巴的购物袋，里面装着刚买的青菜，“我老家公婆等着我寄医药费，每个月一千五，补偿款要是就这点，我搬出去连房租都不够，哪有钱寄回家？”
居民们瞬间炸开了锅，你一言我一语，说的都是日子的难处——有人要给孩子交兴趣班学费，有人要还房贷，有人要给老人买药。这些话像冰雹，砸在晓棠心上，她知道，大家不是不站在她一边，是被生存的压力磨得没了底气，怕维权不成，连现有的补偿都拿不到。
就在这时，一阵整齐的皮鞋声从巷口传来，“嗒、嗒”的响，敲在青石板上，像在敲大家紧绷的弦。所有人都抬头看——沈亦舟和张磊走了过来，身后还跟着两个穿西装的年轻人，手里拿着文件夹，脸色冷得像冰。
张磊走在前面，深灰色的定制西装熨得没有一丝褶皱，鞋头擦得能映出槐树叶的影子。他走到木桌前，居高临下地扫了一眼桌上的材料，嘴角勾起一抹嘲讽，抬脚踢了踢旁边的竹凳，凳腿在石板上划出刺耳的“吱呀”声：“补偿款不能涨，公司有规定，不是你们闹一闹就能改的。识相的，赶紧签字，别耽误大家的时间。”
“规定？什么规定能让同一片区的补偿款差这么多？”晓棠猛地站起来，手里的对比表拍在桌上，声音提高了些，“我己经问过社区办，也查了市里的拆迁政策，根本没有‘老弄堂补偿款就该低’的说法！你们公司是不是截留了补偿款，真要我捅到媒体那里去，让大家评评理？” 她说着，从桌下拿出一个录音笔，按下播放键，里面是前几天她跟社区办王主任的对话，王主任含糊地说“盛景地产好像跟上面打了招呼，补偿款标准是他们定的”。 张磊的脸色瞬间变了，从嘲讽变成铁青，他伸手想抢录音笔，却被晓棠躲开。“你别听别人瞎传！”张磊的声音发紧，带着威胁，“补偿款根本没截留，是你们理解错了政策！再闹，我就延迟发放补偿款，让你们谁都拿不到钱！” “延迟发放？”晓棠冷笑一声，眼神里满是坚定，“张总监，你别忘了，《拆迁补偿条例》里写得明明白白，签字后15个工作日内必须发补偿款，你延迟发放，是违法的！我己经联系了都市报的记者，要是今天谈不拢，明天他们就来弄堂采访，到时候，不是我们没面子，是盛景地产没面子！”
张磊被噎得说不出话，脸涨得像猪肝色，他下意识地看向沈亦舟，想让他帮忙解围。 沈亦舟一首站在后面，没说话。他的目光落在晓棠身上——她穿着母亲留下的旧棉袄，袖口磨出了棉絮，却挺首了脊背，像棵在风里不肯弯腰的小树；再看周围的居民，孙师傅的老刨子放在脚边，李婶的购物袋还敞着口，刘姐的塑料凳歪在一边，这些“不值钱”的旧物，却藏着他们最真实的日子。
他想起母亲的日记，想起那张被他误解的欠条，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难受得慌。可他是盛景地产的CEO，是项目负责人，不能违背公司的规定。他往前走了一步，声音比张磊温和些，却还是带着不容置疑的立场：“晓棠，你说的截留不存在，补偿款标准是总公司定的，我没办法改。但我可以跟公司申请，给大家加一笔搬迁补贴，每人5000，这是我能做的最大让步。”
“5000块够什么？”晓棠看着他，眼神里满是失望，“沈亦舟，你明明知道，大家要的不是这点补贴，是公平！你住在江景房，一套房抵我们十套拆迁款，你根本不懂，5000块对我们来说，不够三个月房租，不够孩子半年学费，不够老人一次住院费！你眼里的‘让步’，在我们眼里，不过是打发叫花子的钱！” 她的话像针，狠狠扎在沈亦舟心上。
他想说“我懂”，可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他确实不懂，不懂李婶为了三万彩礼愁得睡不着，不懂刘姐为了一千五医药费省吃俭用，不懂王伯为了小宇的学费捡废品到深夜。他的世界里，钱是解决问题的工具，是报表上的数字，却不是支撑日子的“救命钱”，这是他和他们之间，隔着的最宽的墙。 “你别太过分！”张磊突然吼道，伸手就要推晓棠，“沈总给你们台阶下，你们还不领情！真以为媒体能帮你们？盛景地产有的是关系，随便就能压下去！”
“你敢推她试试！”孙师傅猛地站起来，手里的老刨子横在身前，眼神里满是怒火，“你以为我们好欺负？真把我们逼急了，咱们就去市政府门口评理！” 居民们也都站起来，围着沈亦舟和张磊，有人喊“还我们公平”，有人喊“补偿款不能少”，气氛瞬间炸了锅，火药味浓得能点燃。
张磊被围在中间，脸色发白，下意识地往后退，撞到了沈亦舟。 沈亦舟看着眼前的场景，看着居民们愤怒的脸，看着晓棠坚定的眼神，心里突然涌起一股无力感——他想做些什么，却被公司的立场捆着；想道歉，却被阶层的傲慢挡着；想理解他们，却始终走不进他们的世界。
“够了！”沈亦舟突然开口，声音比平时高了些，“补偿款的事，我会跟总公司再谈，给我三天时间。三天后，我来给大家答复。” 说完，他拉着张磊，推开围着的居民，快步往巷口走。张磊还在挣扎，嘴里喊着“沈总，不能惯着他们”，却被沈亦舟死死拽着，脚步踉跄地往前走。
走到巷口时，沈亦舟回头看了一眼——老槐树下，晓棠还站在木桌前，手里攥着对比表，居民们围着她，不知道在说些什么。阳光落在他们身上，像撒了层金，却暖不了他心里的冷。他知道，这三天，他不仅要跟总公司谈判，更要跟自己心里的阶层偏见较劲，可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真的跨过去那道墙，看到他们的世界。
维权会没开出结果，居民们却没散，围着晓棠，有人帮她收拾材料，有人跟她说自家的难处，有人给她递水。晓棠看着大家，心里的弦松了些，她知道，路很难走，但只要大家还愿意一起等，就有希望。 风又吹过老槐树，树叶沙沙响，像是在为他们加油，又像是在叹息——叹息这道隔着财富、隔着立场、隔着世界的墙，什么时候才能真的推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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