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芳弄的深夜静得能听见老槐树的枝桠晃过窗棂的轻响,晓棠踩着阁楼吱呀作响的木梯上来时,怀里抱着个藤编筐,里面装着明天记忆展要摆的展品。
阁楼的斜顶压得人有些喘不过气,唯一的小窗正对着老槐树的枝干,月光透过疏朗的叶隙洒进来,在地上投下细碎的银斑,像撒了把没捻匀的碎盐。
她把藤筐放在床头的旧木桌上——这桌子是母亲当年用捡来的废料拼的,桌角少了块木茬,她用红布缠了圈,现在布边己经磨得发白。台灯是从二手市场淘的,金属灯杆锈了半截,她拧开开关,暖黄的光勉强照亮半间阁楼,剩下的角落还浸在昏暗中,像藏着没说出口的心事。
晓棠先从筐里拿出赵阿婆的缝纫机,机身是深棕色的老木头,漆皮掉了大半,露出里面细密的木纹,机头上的铜旋钮还亮着,是阿婆昨天特意用布擦了又擦的。她伸手摸了摸缝纫机的踏板,上面有个浅浅的凹痕,是阿婆几十年踩出来的印记——当年阿婆就是踩着这台机子,给弄堂里的孩子做百家衣,晓棠小时候那件草莓图案的棉袄,针脚就是在这上面走出来的。
“阿婆说,这机子要是会说话,能讲三天三夜的故事。”晓棠轻声对着缝纫机说,指尖划过凹痕,心里泛起一阵暖,又很快沉了下去。她想起白天维权会的混乱,李婶皱着眉说“补偿款太低,搬出去住不起”,王伯红着眼道歉,沈亦舟和张磊来了又走,最后什么结果都没有。
这展览,真能让开发商松口吗?真能让大家不用搬去挤郊区的安置房吗? 她又从筐里拿出老木匠孙师傅的刨子,木柄被磨得发亮,包浆里还嵌着细碎的木屑,是孙师傅用了西十年的老伙计。孙师傅说,这刨子刨过的木头,连毛刺都没有,当年他就是用这刨子,给弄堂里每家都修过家具,晓棠家的旧衣柜门,还是他用这刨子刨平的。
晓棠把刨子放在缝纫机旁边,月光落在木柄上,映出一圈温润的光,可她看着这两件旧物,心里的底气却像被风吹得晃悠。 最后,她从筐底拿出母亲留下的旧毛衣,藏青色的,领口补着两个对称的补丁,是她高中时帮母亲缝的,针脚歪歪扭扭,现在看还觉得笨拙。
毛衣很软,是母亲用粗毛线一针一线织的,贴在脸上,能闻到淡淡的樟脑丸味,还有母亲身上特有的皂角香。她把毛衣轻轻放在展品最前面,指尖蹭过补丁,突然想起小时候母亲给她穿毛衣的场景——冬天冷,母亲总把毛衣放在怀里焐热了再给她套上,说“别冻着我的乖女儿”。
可现在,母亲不在了,弄堂要拆了,她守着这些旧物,守着母亲的念想,像守着一座快要塌的城。她坐在小板凳上,把脸埋在毛衣里,眼泪慢慢渗进毛线里,悄无声息。她不是怕拆迁,是怕拆了弄堂,那些藏在旧物里的情分、那些温暖的回忆,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她知道,沈亦舟不会懂——他住在能看见黄浦江的江景房里,冬天有地暖,夏天有空调,从来不用靠一件旧毛衣取暖,从来不用为了几百块的房租发愁,他眼里的“拆迁”是“城市更新”,是“项目进度”,却看不到这“更新”背后,是多少人的家、多少人的回忆。
阁楼的窗缝里钻进来一阵风,晓棠打了个寒颤,她把母亲的毛衣裹在身上,像小时候那样,想象着母亲还在身边。台灯的光越来越暗,她知道灯泡快坏了,却没舍得换——这灯泡五块钱一个,能省就省,工坊的水电费还没交,王伯孙子的入学资料还要打印,每一分钱都要掰成两半花。
她想起沈亦舟上次掏出的两沓现金,想起张磊腕上的百达翡丽,突然觉得,她和沈亦舟之间,隔着的不只是拆迁的分歧,是一道用财富堆起来的墙,墙这边是她的“精打细算”,墙那边是他的“随手可掷”,他们看不见彼此的世界,也走不进彼此的生活。
而此刻,沈亦舟正坐在母亲的老房子里,手里捏着那张泛黄的欠条,另一只手捧着母亲的日记,月光从木窗照进来,落在纸页上,把母亲娟秀的字迹映得格外清晰。屋里没开灯,只有月光和手机屏幕的微光,他没敢开——怕灯光照亮满屋子的灰尘,怕看清药柜上那些歪歪斜斜的药瓶,怕想起自己之前的误解和傲慢。
他指尖着欠条上“林秀兰”三个字,又翻到日记里“沈医生怕我不肯收晓棠的学费,故意说我欠她500块”那页,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闷闷的疼。他想起小时候母亲教他“要尊重每一个人,不管穷富,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尊严”,想起母亲在弄堂里给赵阿婆免费看病,给李叔送姜汤,想起母亲说“情分比钱金贵”。
可他呢?他把母亲的教诲忘了,把弄堂的温度丢了,变成了张磊口中“底层人好糊弄”的附和者,变成了用金钱衡量一切的“沈总”。 他想起白天维权会的场景,晓棠站在老槐树下,眼神坚定地说“你们公司截留补偿款的事,真要我捅到媒体那里去吗”,张磊的脸色瞬间变了,他却下意识地反驳“你别听别人瞎传”。
其实他心里清楚,张磊确实提过“补偿款分批次发放,先压一部分留作‘机动资金’”,只是他没在意——在他眼里,这是“项目管理的正常操作”,却没想想,这“机动资金”背后,是王伯孙子的学费、李婶儿子的婚房首付、晓棠工坊的房租,是底层人赖以生存的救命钱。
他掏出手机,点开和张磊的聊天记录,张磊昨天还发消息说“那些居民就是贪得无厌,给点好处就该知足了”,他当时没反驳,现在再看,只觉得这些话刺眼。他又点开晓棠的微信,对话框里还是空白,他之前想发“对不起”,却没敢——他知道,一句“对不起”,弥补不了他对晓棠的误解,弥补不了他对母亲情谊的亵渎,更弥补不了他和晓棠之间那道深深的裂痕。
窗外的老槐树在月光下摇晃,枝桠的影子落在地上,像一道道交错的伤口。沈亦舟站起身,走到药柜前,打开最底层的抽屉,里面放着母亲当年给晓棠买的草莓糖纸,是他小时候偷偷藏起来的,现在还留着淡淡的甜味。
他拿起一张糖纸,对着月光看,糖纸的红色己经褪了,却还能想象出晓棠当年拿着草莓糖,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的样子。 那时候,他和晓棠还在同一个世界里,一起在槐树下捡槐花,一起吃母亲做的槐花饼,一起抱着花花晒太阳。
可后来,他搬去了静安区,去了国外读书,进了盛景地产,一步步爬上了“精英阶层”,却把那个和晓棠一起的世界,远远地抛在了身后。他习惯了用“项目”“预算”“KPI”说话,习惯了用金钱解决问题,习惯了把底层人的难处当成“小事”,却忘了,他也曾是弄堂里的孩子,也曾被那份温情包裹过。
他把糖纸放回抽屉,轻轻关上药柜,转身看向窗外。月光下的老槐树,和晓棠阁楼窗外的是同一棵,可他和晓棠,却像站在树的两端,隔着无法逾越的距离。他终于明白,他和晓棠之间的裂痕,不只是拆迁,是两个世界的隔绝——他早己在财富的世界里忘了初心,而晓棠,却还守着弄堂的温度,不肯放手。
晓棠在阁楼里,也看向了窗外的老槐树。她不知道沈亦舟也在看着这棵树,不知道他心里的愧疚和挣扎,她只知道,明天记忆展还要继续,她还要帮王伯整理入学资料,还要和居民们一起,再跟开发商谈一次。她把母亲的毛衣叠好,放回藤筐里,然后熄了台灯,阁楼里只剩下月光和老槐树的影子。 两个世界的人,在同一棵槐树下,各自守着心事,各自望着裂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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