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芳弄的晨光带着点软乎乎的暖意，透过工坊的木窗，斜斜地落在刚搭好的展架上。晓棠踩着小板凳，正把母亲的旧毛衣往展架中央挂——毛衣是藏青色的，领口的补丁被她用同色线细细缝过，针脚比当年整齐了许多，衣摆处还留着晓棠小时候不小心沾的墨渍，像朵小小的黑花。
她踮着脚调整毛衣的位置，帆布围裙蹭到展架上的木屑，簌簌落在地上，混着昨晚刚撒的槐花干，满是弄堂的味道。 “晓棠姐，这个缝纫机摆这儿行吗？”陈曦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点怯生生的调子。她正推着赵阿婆的旧缝纫机，机身被擦得发亮，铜制的踏板映着晨光，却还是掩不住边缘的磨损——那是阿婆踩了西十年的痕迹，每道划痕里都藏着给街坊缝补衣物的记忆。
晓棠回头笑了笑，从板凳上跳下来：“再往左边挪挪，挨着孙师傅的刨子，当年阿婆总帮孙师傅缝围裙，他俩的物件放一起才对味。”她走过去帮陈曦扶着缝纫机，指尖碰到陈曦的手，却发现姑娘的手冰凉，还在微微发颤。“怎么了？冻着了？”晓棠皱眉，伸手摸了摸陈曦的额头，“没发烧啊，是不是没休息好？”
陈曦慌忙缩回手，攥紧了衣角——她的外套还是晓棠给的旧棉袄，袖口的棉絮又露出来一点，她下意识往袖子里塞了塞，避开晓棠的目光：“没、没事，就是有点累。我去把孙师傅的刨子再擦一遍。”说完就转身快步走向角落，手里的抹布攥得发白，连指节都泛了青。
晓棠看着她的背影，心里掠过疑惑。这几天陈曦总有些不对劲：帮着布展时，要么走神盯着某个展品发呆，要么被问起话来就支支吾吾；昨天给赵阿婆送茶水，还差点把搪瓷杯摔了——要知道，陈曦平时最细心，连展架上的螺丝都会逐个检查有没有松。 “或许是弟弟的学费太操心了。”晓棠轻轻叹了口气，没再多想，转身走向玻璃展柜。
这是她特意找社区借的展柜，擦得一尘不染，就为了放沈母的处方本。本子是深蓝色的硬壳封面，边角被磨得发毛，封面上“沈医生诊所”五个字是沈母亲手写的，红漆虽淡，却透着股温温的劲儿。 晓棠小心翼翼地把处方本放在展柜最显眼的位置，指尖轻轻拂过封面。
她翻开第一页，里面夹着一张泛黄的便签，是沈母写给母亲的：“秀兰，晓棠的退烧药放药箱第二层了，记得让她饭后吃。”字迹娟秀，还画了个小小的笑脸。再往后翻，每页都记着弄堂居民的问诊记录：“赵阿婆，血压140/90，忌辛辣，每周三来测一次”“孙师傅，腰伤，贴膏药，别搬重东西”，最让晓棠心头发暖的，是记着自己发烧的那页——左边写着“晓棠，5岁，发烧38.5℃”，右边画着一条歪歪扭扭的体温曲线，从38.5℃慢慢降到36.8℃，曲线旁边还写着“晓棠说要吃草莓糖，明天带两颗”。
“晓棠啊，这本子摆得真好看！”赵阿婆拄着拐杖走进来，看到展柜里的处方本，眼睛一下子亮了，“我还记得那年我咳嗽得厉害，沈医生就在这本子上记着‘阿婆爱喝梨汤，药煮在梨汤里不苦’，你说她心多细！” 晓棠笑着扶阿婆坐下：“可不是嘛，沈医生当年把咱们弄堂的人都当家人，这本子就是最好的证明。等展览开了，让大家都来看看，咱们梅芳弄不是没人情味的破地方。
” “对！”孙师傅也扛着一把旧木尺走进来，木尺上刻着密密麻麻的刻度，是他用了三十年的老物件，“我这木尺也得摆近点，当年沈医生帮我治腰伤，我就用这尺子给她打了个小书架，她还说‘孙师傅的手艺比店里卖的还好’。” 陈曦站在角落，听着他们的对话，头垂得更低了。
口袋里的手机震了一下，她慌忙掏出来看，是张磊发来的微信：“处方本拿到了吗？别忘了你的户口和工资，别跟晓棠逞能。”屏幕的光映在她脸上，把愧疚照得清清楚楚——昨天张磊找到她，说只要把沈母的处方本拿给他，就立刻帮她提交人才引进申请表，还预支三个月工资，可要是不办，“之前给你的2000定金得还回来，你弟弟的学费也别想了”。
她当时攥着手机，手指都在抖。弟弟昨天刚发消息说“姐，我问了学校，能申请助学金，你别太累，也别跟人吵架”，可张磊的威胁像块石头压在心上——她太想有上海户口了，太想让弟弟不用为学费发愁了，所以昨天夜里，她趁晓棠去给赵阿婆送药，偷偷打开了玻璃展柜。
“曦丫头，发什么呆呢？”晓棠的声音突然传来，陈曦吓得手一抖，手机差点掉在地上。她抬头，看到晓棠正拿着一束干槐花，要往展柜旁边放，“帮我递个夹子呗，就放在你旁边的工具箱里。” 陈曦慌忙应了声“好”，转身去翻工具箱，指尖碰到金属夹子时，冰凉的触感让她打了个哆嗦。
她把夹子递给晓棠，目光却不敢落在展柜上，只能盯着自己的鞋尖——那是晓棠给她买的帆布鞋，鞋底还没磨平，晓棠说“姑娘家要穿得舒服点，别总穿旧鞋”。 到了傍晚，居民们都回家吃饭了，晓棠开始清点展品。她先检查了缝纫机和刨子，都好好的；又看了母亲的旧毛衣，也没动过；可当她走到玻璃展柜前，笑容突然僵住了——展柜的门虚掩着，里面空空的，沈母的处方本不见了。
“怎么会……”晓棠的心跳一下子快了起来，她打开展柜门，里里外外找了一遍，连展柜底下都蹲下来看了，还是没有。她又在工坊里翻找，从工具箱到阁楼的纸箱，从堆木料的角落到缝纫机底下，每一处都仔细查过，可处方本像凭空消失了一样，连个影子都没有。
“晓棠姐，怎么了？”陈曦听到动静，从外面走进来，看到晓棠焦急的样子，脸色瞬间变得苍白。 晓棠首起身，额角沾着汗，声音带着点急切：“处方本不见了，就是沈医生的那个本子，你刚才布展的时候，有没有看到谁来过？” 陈曦的手猛地攥紧衣角，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
她不敢看晓棠的眼睛，只能盯着地上的木屑，声音断断续续：“没、没看到……我刚才去巷口买水了，没注意……” 晓棠看着她的样子，心里咯噔一下。她想起前几天陈曦帮张磊说话，想起刚才陈曦的反常，想起展柜的门只有她和陈曦有钥匙——可她没点破，只是走过去，轻轻拍了拍陈曦的肩膀，声音放得很软：“曦丫头，我知道你最近难，弟弟的学费、户口的事，都压得你喘不过气。”
陈曦的肩膀猛地一颤，眼泪一下子涌了上来。 “那个处方本，对阿婆们很重要。”晓棠的声音里没有指责，只有体谅，“赵阿婆要看上面记的血压，孙师傅想找当年沈医生写的腰伤注意事项，还有好多街坊，都盼着展览的时候看看这个本子，想起沈医生的好。”她顿了顿，看着陈曦通红的眼睛，继续说，“要是你看到了，或者……有什么难处，跟姐说，咱们一起想办法。户口也好，学费也好，都能解决，不用跟别人做让自己后悔的事。” “我……”陈曦张了张嘴，眼泪掉得更凶了。
她想说“是张磊让我拿的”，想说“我怕还不起定金”，想说“我对不起你”，可话到嘴边，却只能变成呜咽。她想起晓棠给她塞300块钱时说“不够再跟姐要”，想起晓棠帮她改简历时说“姐帮你找正经工作”，想起晓棠明明自己都快交不起房租了，还想着帮王伯孙子找学校——这些温柔像针一样扎在她心上，让她更愧疚。
“晓棠姐，我……”陈曦终于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晓棠，刚想说出真相，口袋里的手机又震了一下——还是张磊的消息，这次带着威胁：“别耍花样，不然你弟弟在学校的助学金也别想拿到，我认识学校的人。” 这句话像盆冷水，浇灭了陈曦刚鼓起的勇气。
她猛地后退一步，摇着头说：“我没拿……我真的没拿……”说完就转身往门口跑，连外套都忘了拿，只留下一串带着哭腔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在弄堂深处。 晓棠站在原地，看着敞开的门，手里还攥着那束没来得及放的槐花干。
风从门外吹进来，带着老槐树的叶子声，轻轻拂过展柜，空荡的玻璃里映着晓棠的影子，显得有些孤单。 “这孩子，心里肯定藏着事。”赵阿婆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门口，手里拿着个刚热好的馒头，“晓棠啊，别逼她，她一个外地姑娘在上海不容易，怕是被人逼得没办法了。” 晓棠接过馒头，点了点头：“我知道，阿婆。我就是怕她走歪路，张磊那人太精明，她斗不过的。”
她走到展柜前，轻轻关上柜门，指尖在玻璃上划过，像是在抚摸看不见的处方本，“等她想通了，会回来的。这本子不仅是沈医生的念想，也是咱们弄堂的根，她不会真的把根丢了的。” 而此刻，陈曦正躲在宿舍的被子里，手里紧紧攥着手机。
屏幕上还停留在张磊的威胁消息，下面是弟弟发来的新短信：“姐，今天老师夸我笔记做得好，还说助学金有希望！你别担心我，照顾好自己，别跟人吵架，我放假就去上海看你。” 眼泪打湿了手机屏幕，陈曦咬着被子，不敢哭出声。她看着枕头底下藏着的处方本——深蓝色的封面，磨得发毛的边角，像在无声地指责她。她想起晓棠温柔的眼神，想起赵阿婆慈祥的笑，想起弄堂里的槐花味，突然觉得手里的本子重得像块石头，压得她喘不过气，她知道做错了。
可张磊的威胁、户口的诱惑、弟弟的学费，像一张网，把她困在中间，让她不知道该往哪走。 夜色渐深，弄堂里的路灯亮了起来，昏黄的光洒在石板路上，像铺了层薄纱。晓棠还在工坊里整理展品，把孙师傅的刨子轻轻放在缝纫机旁边，把母亲的旧毛衣又调整了一遍，仿佛这样，就能填补展柜里的空缺。
而沈亦舟的车，正停在弄堂口的树荫下。他看着工坊里亮着的灯，手里攥着母亲留下的另一本旧日记——里面写着“今天秀兰说晓棠喜欢草莓，明天去买草莓糖”，写着“孙师傅帮我修了书架，得给他熬点治腰伤的药”。他想起白天张磊跟他说“陈曦拿到了处方本，晓棠肯定会慌”，想起自己心里那点莫名的不安，突然觉得，自己和晓棠之间的那道墙，不仅是拆迁，不仅是财富，更是有人在故意搬弄是非，把原本的温情，都搅成了一团乱麻。
他没下车，只是坐在车里，看着工坊的灯亮了很久，首到弄堂里的人都睡了，那盏灯才慢慢熄灭。窗外的老槐树在月光下摇晃，叶子的影子落在车玻璃上，像一道道浅浅的裂痕，横在沈亦舟和弄堂之间，横在两个世界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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