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芳弄的午后总带着点潮味,工坊后门的墙角长着青苔,沾在堆叠的旧木料上,泛着暗绿色的霉斑。陈曦蹲在木料堆前,正用抹布擦一张藤椅的椅腿 —— 这是张爷爷的旧藤椅,昨天晓棠让她先清理掉表面的灰尘,明天再补破洞。藤条的缝隙里卡着经年累月的污垢,她得用指甲一点一点抠,指尖很快就磨得发红,指甲缝里也黑了一片。
她的袖口沾着木屑,是早上帮晓棠锯木料时蹭的,洗了两回都没洗掉,最后只能任由它留在那里。身上穿的外套是晓棠给的旧棉袄,浅粉色的,袖口磨出了棉絮,她用同色的线缝了道边,不仔细看倒也看不出来。口袋里揣着一张皱巴巴的纸,是弟弟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复印件,她每天都要摸几遍,纸边己经磨得卷了毛,上面 “学费每年 6800 元” 的字样,像根针一样扎在她心里。
“吱呀” 一声,工坊后门的铁皮门被推开,陈曦吓了一跳,手里的抹布掉在地上,沾了满是青苔的泥水。她抬头看,只见一个穿深灰色西装的男人站在门口,皮鞋踩在潮湿的石板上,发出 “嗒嗒” 的响,鞋尖沾了点青苔,他却毫不在意地蹭在裤腿上 —— 那裤子一看就是好料子,裤线笔首,没一点褶皱。
是张磊,昨天跟着沈亦舟来弄堂调研的男人,陈曦记得他,因为他看工坊的眼神,像在看一堆没用的垃圾。
张磊没走进来,只是靠在门框上,双手插在西装裤兜里,目光扫过陈曦手里的藤椅,又落在她沾着黑泥的指甲上,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嘲讽:“小姑娘,擦这破椅子,一个月能赚多少钱?”
陈曦攥紧手里的藤条,没说话。她知道这种人,是沈亦舟那个阶层的,说话都带着居高临下的味道,她不想跟他们打交道,免得自取其辱。
张磊像是没看到她的抗拒,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黑色的皮夹,不是沈亦舟那种装现金的,是超薄的皮质卡包,上面印着低调的 logo。他从里面抽出一张纸,递到陈曦面前:“看看这个。”
陈曦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接了过来。纸上印着 “上海市人才引进申请表”,表头是红色的公章,下面有 “学历要求”“技能要求”“薪资标准” 几栏,其中 “薪资标准” 那栏,用钢笔填着 “每月 8000 元,缴纳五险一金”,旁边还盖了个小小的 “盛景地产” 章。
她的指尖猛地顿住,呼吸也漏了一拍。8000 元,比她现在在工坊赚的三倍还多,够弟弟一年的学费,还能剩下钱给老家的父母买些药。她来上海三年,在电子厂拧过螺丝,在餐馆端过盘子,最高的工资也才 5000 元,还不包五险一金,住的是六个人挤在一起的地下室,冬天冷得像冰窖。
“这是…… 给我的?” 陈曦的声音有点发颤,她不敢相信,这种 “人才引进” 的好事,会落在自己头上。
张磊笑了,他往前走了两步,站在陈曦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可以是你的,也可以不是。” 他又从卡包里掏出一张薪资单,上面列着 “基本工资 5000 + 绩效 3000 + 年终奖 2 万”,数字清晰地印在纸上,像一块磁铁,吸着陈曦的目光,“只要你帮我办件事,这张申请表,下个月就能给你提交,户口也能帮你办下来 —— 上海户口,多少人挤破头都想要,你应该知道它的价值。”
陈曦的心跳得飞快,她紧紧攥着申请表,指节都发白了。上海户口,稳定的工作,足够的工资,这些都是她做梦都想拥有的。可她还是忍不住问:“要我办什么事?”
“很简单。” 张磊蹲下身,声音压低了些,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诱导,“帮我劝弄堂里的居民签字拆迁。你跟他们熟,知道他们的难处,说出来的话,比我们这些‘外人’管用。” 他指了指工坊里面,“晓棠不是想搞什么‘守护弄堂’吗?你就跟居民说,她是想当社区英雄,想靠这个博名声,根本不管你们这些要养家的人的死活 —— 你老家不是有个弟弟要上大学吗?你就说,你等着钱交学费,可晓棠不让签字,耽误了你弟弟上学,你有多着急。”
陈曦的手猛地一松,申请表差点掉在地上。她想起昨天晓棠给她塞了 300 块钱,说 “你弟弟开学要花钱,这点钱你先拿着,不够再跟我说”;想起晓棠教她修旧木家具,说 “多学门手艺,以后走到哪都饿不着”;想起晓棠夜里帮她改简历,说 “要是工坊开不下去了,我帮你找别的工作,肯定比在餐馆端盘子强”。
“不行……” 陈曦摇了摇头,声音很小,“晓棠姐不是那样的人,她是真心想帮大家……”
“真心?” 张磊打断她,语气里满是不屑,“真心能当饭吃吗?真心能给你弟弟交学费吗?真心能给你上海户口吗?” 他伸手拍了拍陈曦的肩,手指上的钻戒闪着光,“小姑娘,别太天真了。晓棠要是真为你着想,就该知道,拆迁对你们是好事 —— 拿到补偿款,你能给弟弟交学费,能租个好点的房子,不用再住地下室。她不让你们签字,就是自私,就是想把你们当她‘社区英雄’的垫脚石。”
陈曦低下头,看着自己沾着黑泥的指甲,又想起地下室的日子 —— 冬天没有暖气,她冻得整夜睡不着,只能抱着弟弟的照片取暖;夏天又闷又潮,衣服晾在屋里,几天都干不了,还会发霉。她想起弟弟在电话里说 “姐,要是学费太贵,我就不上大学了,出去打工帮你”,她当时哭着说 “不行,姐一定让你上大学”。
这些画面像针一样扎在她心里,让她原本坚定的拒绝,开始动摇。
张磊看出了她的犹豫,又加了把火:“我知道你觉得对不起晓棠,可这不是骗她,是帮她认清现实。她一个人的坚持,改变不了拆迁的事实,只会耽误大家的日子。你帮居民早点签字,早点拿到补偿款,是在帮他们,也是在帮晓棠 —— 省得她到最后,落个‘众叛亲离’的下场。” 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屏幕亮着,是最新款的 iPhone,上面显示着一条 “高尔夫预约成功” 的消息,“你要是答应,明天就可以去公司签合同,先预支一个月工资给你,够你弟弟交学费了。要是不答应,这张申请表,我转头就能给别人 —— 弄堂里想赚钱的人,可不止你一个。”
陈曦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滴在申请表上,晕开了 “8000 元” 的字迹。她知道张磊在利用她,在挑拨她和晓棠的关系,可她没办法 —— 弟弟的学费,父母的医药费,自己的户口,这些都是她的软肋,张磊精准地戳中了每一个。
她想起去年在电子厂打工,老板欠了她三个月工资,她去要,老板说 “你一个外地小姑娘,还敢跟我要工资?滚远点,不然我叫人打你”。她只能抱着被子哭,最后还是晓棠帮她找了社区居委会,才要回了一半工资。那时候她就想,要是自己有上海户口,要是自己有稳定的工作,是不是就不会被人欺负了?
“我…… 我试试……” 陈曦的声音带着哭腔,她不敢看张磊的眼睛,只能盯着地上的青苔,“但我不能保证大家会听我的……”
“没关系,你只要说就行。” 张磊的语气立刻变得轻松起来,他从陈曦手里拿过申请表,从口袋里掏出一支钢笔,在 “申请人” 那栏签了自己的名字,“我己经帮你签了推荐人,你只要填好个人信息,明天带身份证去公司就行。” 他把申请表递给陈曦,又塞给她一张名片,“有事随时给我打电话,预支工资的事,我己经跟财务打好招呼了。”
陈曦接过申请表和名片,指尖碰到名片,是厚厚的铜版纸,和沈亦舟的名片一样,透着精致和距离感。她把申请表折好,放进贴身的口袋里,那里还揣着弟弟的录取通知书复印件,两张纸贴在一起,一张代表着她的良心,一张代表着她的生存。
张磊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尘,又恢复了之前的居高临下:“好好干,别让我失望。记住,机会只有一次,错过了,就再也没有了。” 他转身走向巷口,皮鞋踩在石板路上的 “嗒嗒” 声,渐渐消失在弄堂深处,像一个沉重的警钟,敲在陈曦的心上。
陈曦蹲在原地,手里还攥着那张抹布,上面的泥水己经干了,留下一圈黑印。她抬头看向工坊的窗户,里面传来晓棠哼歌的声音,是首老歌,旋律很温柔,晓棠经常在修旧东西的时候哼这首歌。
她想起晓棠昨天帮她缝补棉袄,说 “这件衣服还能穿,等冬天冷了,你就穿上,别冻着”;想起晓棠给她煮的鸡蛋面,说 “你正在长身体,得多吃点有营养的”;想起晓棠说 “我们都是外地人,在上海互相帮衬,才能活下去”。
眼泪又掉了下来,这次是因为愧疚。她知道自己做了一件错的事,可她没办法,她像一株长在墙角的小草,风往哪边吹,她就只能往哪边倒。她没有选择的余地,只能被生存的压力推着往前走,哪怕前面是深渊,哪怕会伤害到真心对她好的人。
陈曦慢慢站起身,把抹布扔进旁边的水桶里,水溅起涟漪,像她心里的波澜。她摸了摸贴身口袋里的申请表,硬邦邦的,硌得她心口发疼。她知道,从她接过这张申请表开始,有些东西己经变了 —— 她和晓棠的情谊,她心里的良心,都可能在这场 “交易” 里,被慢慢磨掉。
工坊里的歌声还在继续,温柔的旋律飘出窗户,落在陈曦的耳边。她却觉得,那歌声离自己越来越远,远得像另一个世界的声音。她转身走向巷口,脚步沉重,像灌了铅一样,每走一步,都像是在背叛自己的良心,背叛那个真心对她好的晓棠姐。
而此刻,在盛景地产的办公室里,张磊正对着电话那头的人笑:“放心,搞定了,一个外地小姑娘,给点好处就听话,根本不用费什么劲。” 他挂了电话,拿起桌上的咖啡,喝了一口,嘴角勾起一抹得意的笑 —— 在他眼里,这些底层人,从来都是可以随意操控的棋子,只要找准他们的软肋,轻轻一戳,就能让他们乖乖听话。
他不会知道,陈曦在巷口的角落里哭了多久;不会知道,那张申请表在她贴身的口袋里,硌得她一夜没睡;更不会知道,在 “生存” 与 “良心” 的撕扯里,一个底层女孩要承受多少痛苦。他只知道,自己离 “搞定拆迁” 又近了一步,离那些冰冷的数字和利益,又近了一步。
阶层之间的鸿沟,从来都不是靠钱就能填补的,而是靠那些被忽略的、真实的痛苦和挣扎,靠那些被当成 “诱饵” 的、底层人最后的希望。而张磊显然永远也不会明白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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