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亦舟的车停在梅芳弄巷口时,夕阳正斜斜地挂在老槐树的枝桠间,把斑驳的光影投在石板路上。他解开西装外套的扣子,指尖碰到冰凉的金属纽扣 —— 这是他第三次来弄堂,却还是觉得这里的空气和陆家嘴不一样,潮乎乎的,裹着木头的腥气、饭菜的油气,还有一种说不出的、像老棉絮一样的温软,粘在他的袖口上,让他有些不自在。
他没让司机跟着,独自提着一个黑色的公文包,沿着石板路往里走。脚下的青苔比上次更滑,他走得很慢,深灰色的西装裤腿偶尔蹭到墙根的野草,沾了点细碎的草籽。路过晓棠工坊时,木门紧闭着,门楣上 “晓棠工坊” 的木牌在夕阳下泛着淡红的光,他顿了顿,想起昨天张磊说 “居民己经开始对晓棠有意见了”,心里莫名掠过一丝异样,却很快被他压了下去 —— 他来这里,是为了母亲的老房子,不是为了晓棠。
老房子在弄堂深处,拐过两个弯就到了。墙面是斑驳的青砖,上面爬着半枯的爬山虎,藤蔓缠着一扇小小的木窗,窗棂上的油漆己经掉光,露出里面的木头纹理,像老人手上的皱纹。最显眼的是门楣上的木质招牌,“沈医生诊所” 五个字是母亲当年亲手写的,漆皮掉了大半,“生” 字的最后一横断了,露出里面的木头,像一道浅疤;招牌边缘翘了起来,被风雨浸得发黑,却还牢牢地钉在门框上,像母亲当年守在这里一样,不肯离开。
沈亦舟伸出手,指尖碰了碰招牌的木头,粗糙的触感磨得指腹发痒。他想起小时候,自己总喜欢趴在招牌下面,看母亲在诊所里给人看病,阳光透过木窗照进来,落在母亲的白大褂上,像撒了层金粉。那时候的招牌还是新的,红漆亮得能映出人影,他还在 “诊” 字的旁边,用指甲刻了个小小的 “舟” 字。
他从公文包里掏出钥匙 —— 是母亲去世后,律师交给她的,黄铜钥匙上刻着 “沈” 字,己经锈了一圈,他轻轻插进锁孔,转了半圈,“咔嗒” 一声,锁开了。推门时,门轴发出 “吱呀” 的长响,像老人的叹息,一股混合着灰尘、药味和旧木头的气息扑面而来,呛得他忍不住咳嗽了两声。
屋里很暗,只有几缕夕阳从木窗的缝隙里钻进来,照亮空中飞舞的灰尘。他站在门口,适应了好一会儿,才看清屋里的陈设 —— 和母亲走的时候一模一样,没有变过。靠墙的位置放着一个旧药柜,深棕色的木头,上面有几十个小抽屉,每个抽屉上都贴着白色的标签,写着 “甘草”“当归”“板蓝根”,标签纸己经泛黄,边角卷了边,有的还掉了一半,露出里面母亲娟秀的字迹。
药柜旁边是一张木质诊桌,桌面被磨得发亮,中间有一道浅浅的裂痕,是当年他不小心用玩具车撞的,母亲没舍得修,只是在裂痕里填了点木屑。诊桌的抽屉半开着,露出里面的处方笺,纸己经脆了,上面的字迹模糊,只能看清 “赵阿婆 高血压 每日一次”“李叔 咳嗽 多喝温水” 的字样。
沈亦舟走过去,拉开诊桌最底层的抽屉 —— 这里是母亲当年放私人物品的地方。抽屉里铺着一块深蓝色的绒布,上面放着一个铁盒子,是老式的饼干盒,上面印着 “上海饼干厂” 的字样,漆皮掉了,露出里面的铁皮,锈迹斑斑。他伸出手,指尖碰到铁盒时,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往上爬,突然就想起母亲的手 —— 冬天总是暖的,给病人把脉时,会先把双手搓热,说 “别冻着”。
他打开铁盒,里面铺着一层旧报纸,报纸下面是一沓照片,用橡皮筋捆着。他解开橡皮筋,抽出第一张 —— 是他自己,大概五岁,穿着红色的棉袄,骑在一个竹马身上,站在老槐树下,脸上沾着泥巴,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照片背面是母亲的字:“亦舟五岁,第一次骑竹马,晓棠送的。”
晓棠送的?沈亦舟愣了一下,指尖捏着照片,突然想起那个冬天 —— 晓棠的父亲是木匠,给晓棠做了个竹马,晓棠却非要送给她,说 “你是男孩,你更会骑”。他当时很高兴,每天都骑着竹马在弄堂里跑,首到竹马的木头被磨得光滑,最后不知所踪。
他又抽出一张照片,这次是晓棠。大概六岁,穿着粉色的毛衣,怀里抱着一只黄色的小猫,站在诊所门口,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小猫的爪子搭在晓棠的肩膀上,尾巴翘得高高的。照片背面还是母亲的字:“1998 年秋,晓棠送的小猫,叫花花。晓棠说,花花会抓老鼠,能帮诊所守夜。”
花花…… 沈亦舟的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他想起那只小猫,黄色的毛,眼睛是绿色的,每天都待在诊所里,晚上就趴在母亲的脚边。晓棠每天放学都会来诊所,抱着花花,等他放学一起玩。有一次,花花生病了,晓棠哭了好久,非要母亲给花花看病,母亲笑着说 “花花是小猫咪,要找兽医”,最后还是晓棠用自己的零花钱,带花花去了宠物医院。
他继续翻照片,一张接一张 —— 有母亲给晓棠扎辫子的,有他和晓棠在槐树下捡槐花的,有母亲带着他们两个去公园的…… 每张照片背面,都有母亲的字,记着时间和事情,像一本小小的日记,记录着那些被他遗忘的、温暖的时光。
“亦舟,过来给晓棠妹妹讲故事。”
“晓棠,别给花花喂太多饼干,会生病的。”
“亦舟,晓棠帮你捡回了竹马,你要谢谢她。”
母亲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温柔的,带着笑意,和照片里的画面重叠在一起。沈亦舟坐在诊桌前的木椅上,椅子很硬,硌得他后背发疼,可他却不想起来 —— 这是母亲当年坐的椅子,他好像还能闻到母亲身上的药味,感受到母亲的温度。
他想起昨天在会议室里,张磊说 “底层人给点好处就听话”;想起自己给晓棠两万块,被晓棠拒绝时的不解;想起晓棠说 “你妈从没跟我家要过‘资助’”—— 原来母亲当年,真的和晓棠家有着这么深的情分,真的用她的温柔和善良,守护着弄堂里的每一个人,包括他和晓棠。
而他呢?他成了盛景地产的 CEO,住在江景房里,穿着定制西装,说着 “拆迁是城市更新的必然”,把母亲当年守护的情分,当成了 “没用的回忆”;把晓棠的坚守,当成了 “固执和清高”;把弄堂里的居民,当成了 “可以计算的数字”。
他低头看着手里的照片,晓棠抱着花花的笑脸,在夕阳的光里,显得格外清晰。他突然觉得愧疚 —— 不是对母亲的愧疚,是对那个曾经和晓棠一起在槐树下追猫、一起吃母亲做的槐花饼的自己的愧疚。他好像把那个自己丢了,丢在了弄堂的时光里,丢在了母亲的药柜旁,丢在了晓棠的笑声里。
窗外传来老槐树的叶子沙沙响,像是母亲在叹气。沈亦舟把照片小心翼翼地放回铁盒里,盖好盖子,放回抽屉里。他站起身,走到药柜前,打开一个抽屉,里面放着一瓶甘草片,瓶身上的标签己经泛黄,却还能看清 “沈医生诊所” 的字样。他拿起药瓶,拧开盖子,里面的甘草片己经潮了,却还带着淡淡的甜味。
他想起小时候,他咳嗽,母亲就会给他吃一片甘草片,说 “吃了就不咳了”。那时候的甘草片,是甜的,像糖一样。可现在,他觉得嘴里有点苦,苦得他心里发疼。
他走出老房子,轻轻带上房门,把钥匙插进锁孔,慢慢锁好。夕阳己经落下去了,弄堂里的路灯亮了起来,昏黄的光洒在石板路上,像铺了层金子。他回头看了看老房子的木门,看了看门楣上的 “沈医生诊所” 招牌,突然觉得,自己这次来,不是为了母亲的老房子,是为了找回那个被他遗忘的自己,找回那些被他忽略的、温暖的时光。
他沿着石板路往外走,路过晓棠工坊时,他停了下来。木门还是紧闭着,里面没有声音。他想敲门,想跟晓棠说声对不起,想跟她说,他想起了花花,想起了竹马,想起了母亲当年的温柔。可他的手抬了好几次,最终还是放下了 —— 他不知道该怎么说,不知道晓棠会不会原谅他。
他转身,继续往外走,脚步比来时慢了些,也沉重了些。他知道,从他打开那个铁盒子,看到那些照片开始,有些东西己经不一样了 —— 他心里的那道鸿沟,好像开始有了裂缝,裂缝里,透出了一丝来自弄堂的、温暖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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