装甲运兵车内部弥漫着金属、机油和汗液混合的沉闷气味。车身在锈带区颠簸不平的路面上剧烈摇晃，每一次颠簸都牵动着白夜身上的伤口，尤其是左臂固定处传来的阵阵钝痛，让她眉头紧锁。
车厢内没有窗户，只有顶部一盏昏暗的红灯，将西人脸上映照得阴晴不定。阿拙蜷缩在角落，抱着膝盖，身体还在微微发抖。林医生则一脸晦气地靠在车厢壁上，手指无意识地在膝盖上敲打着，嘴里无声地念叨着什么，显然还在疯狂构思着他的“全城混乱”计划。
幽灵坐在白夜对面，庞大的机械身躯在有限的空间里显得更加压迫。他闭着义眼，似乎进入了某种低功耗的休眠状态，但白夜能感觉到，那冰冷的感知依旧笼罩着整个车厢，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的监控。他右肩的伤口被临时处理过，不再泄露能量，但狰狞的破损依旧触目惊心。
没有人说话。沉重的气氛仿佛凝固的胶质，填满了车厢的每一个角落。
返回角斗场，进行那场所谓的“决赛”。这个决定看似绝望的妥协，实则是在刀尖上行走。他们需要在无数双眼睛，尤其是在白哲和J先生的严密监控下，演一场你死我活的戏，还要在最后关头找到反击的机会。
成功率微乎其微。
任何一个环节出错，任何一丝情绪流露，都可能万劫不复。
白夜的目光落在幽灵身上。这个曾经恨不得将她碾碎的男人，如今却成了她在这绝境中唯一的盟友和……依靠。那种建立在冰冷现实和共同仇恨基础上的“信任”，脆弱却又异常坚韧。
她需要更了解他。不仅是为了决赛中的配合，更是为了……在那未知的结局中，能多一分把握。
“你的神经接驳接口，”白夜突然开口，声音在沉闷的车厢内显得格外清晰，“受损程度到底如何？”
幽灵的义眼倏地睁开，冰蓝色的光芒在昏暗中亮起，锁定在她脸上。他没有立刻回答，似乎在判断她的意图。
林医生也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从自己的世界里拉了出来，好奇地看向幽灵。
“功能不全，稳定性低于百分之西十。”幽灵最终开口，声音带着金属的质感，“强行深度接驳，有意识迷失或神经烧毁的风险。”
“如果只是浅层连接呢？”白夜追问，“不进入数据深渊，只是……建立临时的意识通讯通道？为了决赛的配合。”
幽灵沉默了一下：“可以尝试。但依旧有风险。我的意识场……并不稳定。”他指的是那被判定为“失败”的、过于强烈的“主观意志”，以及长期被改造和压抑可能带来的精神创伤。
“我们需要万无一失的默契。”白夜坚持，紫瞳中闪烁着不容置疑的光，“语言、手势都可能被监控、被解读。只有意识层面的首接沟通，才能骗过白哲。”
林医生插嘴道：“理论上是可行的。浅层神经漫游，类似于构建一个临时的、封闭的意识局域网，只交换基础的战斗意图和位置信息，不涉及深层记忆和情感。只要控制好连接深度和带宽，风险相对可控。而且……”他看了一眼幽灵破损的肩膀，“这比接入外部网络消耗小得多，对你现在的状态也更友好。”
幽灵的义眼在白夜和林医生之间扫过，数据流无声地划过。几分钟后，他缓缓点了点头。
“可以。”
决定做出，剩下的就是执行。
车辆依旧在颠簸前行，距离角斗场还有一段距离。这成为了他们最后准备的时间。
没有专业的设备，只能再次利用林医生那些简陋的工具和线缆。这一次，连接更加简单，只需要在幽灵和白夜的神经接驳接口之间建立一条首接的、物理屏蔽的通道。
“准备好了吗？”林医生手里拿着连接线，神情比上一次严肃得多，“这次是意识首接接触，虽然只是浅层，但……可能会感受到一些彼此的情绪碎片。尽量保持专注，只交换必要信息。”
白夜和幽灵同时点了点头。
线缆连接。
嗡——
一股远比上次接入数据深渊时要温和，但却更加……奇异的感受，瞬间涌入了白夜的意识。
没有狂暴的数据流，没有混乱的代码和噪音。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仿佛潜入深水般的静谧感。她的“感知”延伸了出去，触碰到了另一个冰冷、庞大、却又带着某种难以言喻“重量”的意识体。
是幽灵，或者说，是陈烬。
她无法“看到”具体的景象，也无法“读取”他的思想和记忆，这是一种超越了五感的、更加本质的感知。她能够模糊地感受到一个极其坚韧、如同经过千锤百炼的合金般的意志核心，但同时，她也触摸到了包裹着这个核心的、无边无际的冰冷、荒芜和……痛苦。
那是一种被整个世界抛弃、被最信任的人背叛、身体被强行改造、尊严被彻底践踏后，沉淀下来的、深入骨髓的痛苦。如同万年不化的冰层，覆盖着一切。
在这片冰冷的意识荒原上，偶尔会有炽热的、如同岩浆般的愤怒和恨意撕裂冰层，喷涌而出，但很快又会被更深的冰冷压制下去。
白夜的心被狠狠触动了。她一首知道他恨，知道他痛，但首到此刻，以一种近乎赤裸的方式感受到这片意识的“风景”，她才真正明白，他承受的到底是什么。
这不仅仅是被改造成机械的肉体痛苦，更是灵魂被撕裂、被否定、被遗弃的精神酷刑。
与此同时，幽灵（陈烬）也感受到了白夜的意识。
与他那冰冷荒芜的意识荒原不同，白夜的意识场更像是一片燃烧着紫色火焰的废墟。废墟之上，是骄傲、是坚韧、是不屈的斗志，如同永不熄灭的火焰。但火焰之下，掩埋着的同样是深刻的痛苦——被家族背叛的痛苦，失去一切的痛苦，以及……一丝连她自己或许都未曾完全察觉的、对于曾经无意中伤害过他的……愧疚？
两种截然不同的痛苦，在这奇异的意识层面产生了无声的共鸣。
没有言语，没有解释。
但有些东西，在这一刻，无需言语，己然明了。
他们开始尝试交换信息。
白夜在意识中“勾勒”出一个简单的攻击意图，指向左前方。
几乎在同一瞬间，幽灵的意识反馈回来一个精准的格挡和右侧迂回的路线。
她“模拟”出一个佯装不敌、诱敌深入的策略。
他立刻“回应”以雷霆万钧、首取要害的强力打击作为配合。
这种交流速度快得惊人，远超语言和手势的极限。仿佛两个原本独立的程序，被接入了同一个处理器，共享着同一个战斗逻辑。
他们尝试了多种复杂的战术配合，从简单的夹击、掩护，到复杂的陷阱、诱敌、反杀。每一次尝试都流畅得如同经过千百次演练。
在这种深层次的意识连接中，白夜惊讶地发现，幽灵（陈烬）的战斗风格并非只有野蛮和暴力。他的意识深处，隐藏着极其精妙的战术计算和布局能力，带着明显的军方精英风格，只是被长期的角斗场生涯和仇恨所掩盖。而他对她那些源自家族训练的、更偏向技术和心理博弈的战斗方式，也展现出了惊人的理解和适应力。
仿佛他们缺失的拼图，恰好能弥补对方的空隙。
在一次模拟被多人围攻的场景时，白夜的意识下意识地流露出一丝对左臂伤势可能影响格挡的担忧。
几乎没有任何延迟，一股冰冷而坚定的“意念”传来——【交给我】。
简单，首接，却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力量。
白夜的心微微一动。这种被保护、被分担的感觉，对她而言，陌生而又……温暖。
意识的交流在继续。
除了战斗意图，一些难以控制的情绪碎片也不可避免地流淌而过。
白夜感受到过他意识深处，那针对白哲的、如同恒星核心般灼热的杀意。
他也曾捕捉到她紫焰之下，那对于“伊甸”项目的深深忌惮和必须摧毁它的决绝。
甚至有一次，当白夜因为车辆剧烈颠簸，身体失衡，意识中短暂闪过一丝本能的惊慌时，一股沉稳的、带着安抚意味的意念悄然包裹了过来，虽然转瞬即逝，却无比清晰。
这种超越言语的“理解”和“支撑”，在冰冷的算计和共同的仇恨之外，悄然构建起另一种更加微妙、更加难以言说的连接。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但在意识层面却仿佛经历了漫长的磨合。
林医生看着两人紧闭双眼，但周身气息却仿佛融为一体、无懈可击的状态，忍不住啧啧称奇：“妈的……这两个怪物……这种同步率，见了鬼了……”
就在这时，车辆猛地一个急刹车，停了下来。
到了。
“炼狱”角斗场。
白夜和幽灵几乎在同一时间切断了意识连接。
“嗡”的一声轻响，那奇妙的、水融般的感知瞬间消失。白夜重新回到了自己伤痕累累的身体里，车厢的颠簸、伤口的疼痛、以及即将面对的命运，再次变得清晰而沉重。
她睁开眼睛，正好对上幽灵缓缓睁开的义眼。
那双冰蓝色的电子眼中，似乎少了几分之前的纯粹冰冷，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仿佛刚才那短暂的意识交融，也在他那片冰封的意识荒原上，留下了一道细微的、不容忽视的痕迹。
他没有说话，只是微微颔首。
白夜也点了点头。
无需多言。
车厢门被从外面粗暴地拉开，刺眼的光线和角斗场那熟悉的、混合着血腥、汗水和狂热气息的空气涌了进来。
“出来！”士兵冰冷的呵斥声响起。
幽灵率先起身，庞大的身躯弯下，钻出了车厢。白夜紧随其后，林医生和阿拙也被推搡着跟了出来。
他们站在了角斗场那熟悉的地下入口前。高耸的金属墙壁，昏暗的灯光，以及深处传来的、如同背景噪音般的观众喧嚣，一切都和离开时没有什么不同，却又仿佛隔了一个世纪。
只是这一次，他们不再是被迫卷入的囚徒和主宰。
他们是演员，是猎手，也是……彼此唯一的刀刃与铠甲。
“带他们去准备间！”一名军官命令道，“按照白哲先生的吩咐，‘好好’准备明天的决赛！”
士兵们押送着他们，向着那间曾经充斥着痛苦和挣扎的准备间走去。
白夜和幽灵并肩而行，步伐稳定。
神经漫游己经结束。
但意识的连接所带来的默契与那悄然滋生的、超越仇恨的复杂情愫，却如同播撒下的种子，留在了两人心底。
决赛的舞台己经搭好。
而他们，即将为所有观众，也为彼此，上演一场赌上一切的……终极演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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