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儿爬上树梢,夜幕笼罩山坳。
老邱家的堂屋里,悬挂伟人象的中堂下方,高高的条台上,用墨水瓶自制的煤油灯,油豆子竭力散发光芒,仍然照不亮整个堂屋。
黄泥抹平的墙壁上,左右各钉有一排木楔,挂着斗笠、蓑衣,汗巾等物品,整齐划一。
三代人踩踏得硬如水泥的地面,泛着幽光,没有任何垃圾屑沫。
条台旁边的四方桌上,放着一小沓大团结,外加一张全市通用的缝纴机票。
吴美娟和两个来帮手的上海知青,刚走不久。
听说她是某纺织厂的车间主任。
周父则是厂里的会计。
不到半天工夫,钱票到位。
这让乡下人的奋斗,看起来象个笑话。
四方桌上首,坐着一个粗犷汉子。满脸胡茬,浓眉大眼,指间夹着一根经济烟,一口一口嘬着,象一座沉默的大山。
陈二宝搬了张马扎,尽量远离他,几乎快坐到门外。
当年陈香兰同志嫁到邱家时,他是一起跟过来的,住到长大才离开。
邱大山对他来说,显然不止是姐夫。
要是走正道不会这样,关键他不做人,于是也知道让人很失望,心虚得一批。
“莫哭了,没多大事。”
邱大山望向右侧,靠墙坐着一个清瘦利落的女人,有些浅浅皱纹的脸上,仍然可见眉清目秀。
都说男孩像娘,还真是这么回事,邱家兄弟长相都随她。
不过性格不象,邱家大哥跟大山同志,简直是套娃,而且劳动基因它还带遗传的。
中学辍学,回到公社参加劳动,甭管以前干没干过的活计,一摸就会,种田捣土那点事,更是手拿把掐。
不少人家和姑娘都盯上,所以结婚早,如今孩子都会打酱油。
婚后分家,在小队东头起了两间瓦房,小日子操持得还不错。
待会肯定会过来,两口子今天又挣了满工分。
当然,比起老子,邱家大哥还差点。
大山同志没结婚前,据说挺邋塌的,之后变化不小,除了胡子实在难以驯服。某年秋收大战干得漂亮,去县里参加表彰会,媳妇儿偷摸给买了件的确良白衬衫,他能穿着犁完二亩水田不带脏的。
至于邱石的性格随谁。
不知道。
这年头所有人家都能找到一只破篮子,调皮捣蛋的孩子,一定是捡来的,篮子就是物证。
小时候他真信,伤心得嗷嗷哭。
“是啊妈,我还能讨不到媳妇儿?”
邱石顺着话头安慰,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自从回来后,他就一直在打预防针,终于让家人确信,他拿得起放得下。
儿子让人瞧不起,陈香兰心里堵得慌,就是想哭,眼泪止都止不住。
“妈,你知道的,我从不吹牛。你信不信,今天她对我爱答不理,明天我让她高攀不起?”
陈香兰拽着衣袖抹了把眼泪,双眼微微眯起。
邱石气结:“小时候肯定不算,长大我吹过牛吗?”
“我晓得你能讨到媳妇儿,可都处了这么久,上门也好多回,咱们家真是当闺女看待,我就是想不通,捡只小猫喂几次,轰它都不走了,这人怎么一点不念情呢?”
陈香兰说着,泪水再次漫出眼框。
其实这件事许多年前,邱石就已经释怀,即便曾经让他痛苦和消沉很久,但是回到这个年代后,他仍然恨。
所以他想写个小说,趁着许多悲剧还未发生之前。
“爸,妈,我有个决定。”
邱石站起身,薅过桌面上那一小沓钱票。
陈二宝的视线倏然投过来,本来钱放在桌上,山哥坐在旁边,他连看都不敢看,耐心地等待着象往常一样,最后落进姐姐的衣兜,那样他才有机会。
你小子婚事也吹了,还敢染指这笔大钱?!
邱石正准备道明原委,门外传来动静。
一个羊角辫蹦跶到门口,小屁屁先进,坐在一鞋高的门坎上,两只脚跷起来,身形一转,就越过来了。小短腿捣腾着,一边欢快地扑过来,一边撒娇似的喊道:
“没,没,奶奶没哭,没哭。”
陈香兰赶忙抹干净眼泪,抱起羊角辫坐在腿上,嘘寒问暖,问这几天吃的啥,有没有玩伴,在家婆那边乖不乖。
以往她都是奶奶带,这阵子老邱家摊上糟心事,她妈给她送到了同大队的娘家。
羊角辫是老邱家目前第三代的独苗。
原本他爸给起的名字,叫邱小雨,大队有个民国走过来的老人说,这名字要是改一下就美了,为这事老邱家开会讨论过几次,总觉得改成单名,两个字,跟父辈一样,不太合适。
不过最终还是听了老人家的意见。
改名为邱雨。
眼下四岁半,疑似有多动症,象个野丫头,不过未来会长成一个大美妞。
女儿随爹嘛,她妈长得也不差。
“缝纴机退给周家了?”
人未至,声音先到,一个圆盘子脸的女人,跨过门坎。这话不带贬低,后世的巴掌脸尖下巴,搁这年头那不叫美。刘晓庆也是圆盘子脸。
女人叫杨米,大米的米。
邱石的大嫂。
当她看见邱石手中的钱票后,长松口气的同时,眼神亮得吓人。
跟着进来一个高个儿青年,古铜色皮肤,脸上棱角分明,和陈二宝打过招呼后,扯过一张马扎坐下,再无下文。
这就是“岩石兄弟”中的大哥,邱岩。
邱石嘿嘿一笑,道:“嫂子你来得正好,这张票……”
“放到。”
不等邱石把缝纴机票送过去。
不等杨米激动地伸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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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畔传来声音。
邱石侧过身,瞪眼问:“咋的,还要还回去啊?”
杨米死死盯着公公,眼里泛起水雾。
邱大山点点头,连句解释也没有。
他是这样想的:当初跟组织汇报,说小儿子要结婚,对象是个上海姑娘,全公社还是头一例,组织上很理解,表示不好委屈了。如今婚没结成,缝纴机也退了,那么票自然要还回去。
天经地义的道理。
孩子们应该能理解。
然而,邱石和杨米都不能理解。
挣扎一下?邱石想着,结论是没有鸟用。
且不提他爹认定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生产大队长一声吆喝,分分钟冲出一群社员,给他来个五花大绑。
邱石爱莫能助地望向大嫂。
杨米绝非省油的灯,却也敢怒不敢言。用力一跺脚,眼泪汪汪,狠狠剐了丈夫一眼。
邱岩叹息道:“是该还回去嘛,事没办成,东西还拿着,那不是欺骗组织么?”
杨米怒道:“我不是邱家媳妇啊,凭啥我不能置台缝纴机?!”
邱岩沉默少许,道:“你别急,我给你攒。”
“你攒得来钱,你攒不出票!”
“我能。”
杨米:“……”
你猜怎么着,她无法不信。
男人答应她的事,从来都会兑现。
二十三岁的他,已经是二小队的生产队长,社员信服,跟他爹半毛钱关系没有。
“好啦,就这样。”邱大山望向小儿子,“把你大哥家的钱,给你嫂子。”
“那……怕是不行。”
邱大山:“???”
杨米:“???”
后者差点没暴走。
好嘛,缝纴机票不给她,她家的钱还敢不还?
买缝纴机,大哥家垫了五十块钱。邱石点数出三张,来到大嫂身前,尬笑道:“嫂子,先给你三十,我借你二十,很快还你。”
杨米没去接,皱眉问:“你干嘛?”
“上补习班,我要考大学。”邱石扭头道,“爸,你的钱也先借我用一下。”
恢复高考的消息公布后,仓促之下如何恶补知识,成为一个社会性难题。不光考生们着急,教育界也很担忧。
在这样的背景下,高考补习班被催生出来,并在往后许多年的备考中,扮演重要平台。
第一批高考补习班,已经火急火燎地出现,虽然极少。
距离大队五六公里的镇上,有一个。
既然开设补习班,肯定有正儿八经的教材,并且有老师教导。
这就是邱石的计划。
尽管报名费很贵,整整一百元。
将这个情况,跟家人说明后,一家人都沉默了。
陈二宝左看看,右瞧瞧,当留意到山哥也皱起眉头后,心神一定,嚷嚷道:
“邱石啊,不是老舅说你,一百块啊,能买多少吃的喝的用的。别以为能拽两句诗,你就行了,正经考学,那屁用没有。我问你,从一加到一百等于几?”
“你知道?”
“我又不考学,我干嘛要知道。”
邱石:“……”
“你看,最简单的加减法你都不会,还考个啥,浪费钱呐!”
杨米接过话茬道:“奏是!一个来月,一百块,真敢收啊,你要是没考上,一下子打了水漂,你晓不晓得攒一百块钱多难?”
未必是敢不敢的问题,而是教程资源有限,考生却近乎无限。
邱石认真道:“嫂子,我有把握。”
“我信你个鬼耶,你哥上学那会不比你有风头,年年都是先进,他是觉得在学校,为了劳动而劳动,不如回家干,这才不念的。我问过他,要是让他去考,能考上么,他说指定不行。就你还有戏?”
大哥能年年评先进,是因为干活利索。
不过平心而论,上学那会确实没学到啥。
邱石又无法告诉家人他的秘密。
所以这事解释不清。
他只能显现出一种决绝,谁劝都不好使的样子。
陈香兰望向小儿子,欲言又止,她向来觉得自己没用,也不参与家庭重大决定。
邱大山沉声问:“硬要考?”
邱石缓慢而用力地点头。
“算了,不让你考,往后你要埋怨;考不上,只怪自己没那个命。”
杨米和陈二宝大眼瞪小眼,这都能答应?
听这口气,也象是要把钱扔进水里。
可是有再多不满,也不敢反驳。
大山同志倒也不搞一言堂,他的威严,来自将家庭一肩挑之的脊梁,来自大队里人人念叨的功绩,来自硬实到无可挑剔的人品。
一锤定音。
邱石早知道能成。
毕竟他爹对钱没兴趣。
大山同志感兴趣的是田地、水利和庄稼,他坚信只要这些搞好,日子就不会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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