园艺场距离老邱家不远,接壤袁畈大队六小队,归十月公社直辖。
地界内山势绵延,以种植茶叶和橙子为主。
邱石一大早颠过来,还回自行车,又向所在的三生产队告假,过程很顺利。
用王队长的话说:“恢复高考,那是眼下全国的头等大事,咱们能使绊子吗,必须无条件支持呀!”
他的表情却告诉邱石:
妈的,早想把你们这帮小兔崽子清走了,一个个的干活不咋地,屁事还多,闹腾得很,惟愿你们全考上,祸害学校去吧。
去宿舍收拾好东西,花了邱石老半天,几个狗东西可劲捣乱。
“邱石!”
一根扁担搁在肩头,挑着自己的家伙什儿,正准备打道回府时,身后追上来的一个姑娘。
人挺瘦的,没啥料,长得还不赖。
年轻小伙子处对象,往往只看脸,不考虑实用性,因而没几年,眼神就飘忽了。
周静神色复杂地看着他。
邱石搁下箩筐,扁担拿在手上,打趣道:“咋了,舍不得我?”
“你为什么……变得有点不一样?”
“这话应该我问你吧。”
周静脸上有些羞愧,不过很快又显现一股决绝,轻声道:“以前的事,都是真的,我没骗你。我十六岁下乡,五年了!那时候我以为一辈子也回不去。
“现在恢复高考了,不仅可以返城,还能上大学,所以我不能嫁给你了,希望你理解。”
“我完全理解啊,别说你想考大学,我都想。”
邱石收敛笑容,“我只是不明白,那咱们以前算啥?这两件事必须水火不容,只能存一吗?”
周静反问:“你考得上吗?我自认还算了解你,即便语文没问题,其他学科你几乎一窍不通,上学时既没学到,出身在这样的小地方,你的视野和思维,都被局限得很狭小,你甚至以为上海靠近太平洋。”
邱石撇撇嘴:“照你这么说,农村人就不配考大学喽?”
“相对而言,肯定没城里人机会大。你的情况我又了解。听王队长说,你要去镇上参加补习班,听我一句劝,一百块几乎是你们家的所有钱,距离高考只有一个来月,以你们这里教师的水平,还是大课堂,能学到什么?别浪费钱了。你如果是在跟我斗气,要我怎么样道歉,你说。”
邱石觉得好笑。
北海淀,南黄冈,到你嘴里竟然如此不堪。
关于高考补习班的信息,后世鲜有记载,毕竟不是正规办学。这一时期,针对的主要是社会大龄青年。
不过学校正经办学,其实一样有类似的班级。
1978年,黄冈中学首创“尖子班”,集中优势兵力备战高考。第二年,该班23名学生提前一年考大学,包揽了省高考总分第一、第二、第三,第五和第六名。
全班所有学生,均考上重点大学,其中13人进入清北。
他们这地方,既不缺狠人老师,也不缺狠人学生。
最快一个月后,不幸插队到本地区的外乡知青,在高考的考场上,就会体会到什么叫战栗。
“你就这么自信,你能考上大学?”
“和你一样,我语文不差,出身在上海,城市本身就是个知识宝库,我从小耳濡目染。我爸是会计,这辈子没离开数学,他请了长假,会待在这里手柄手辅导我到高考。我妈还托人搞来了紧急出版的《数理化自动丛书》。你说呢?”
“好吧,就算你能考上,我今年考不上,如果以前你说的话都是发自真心,你就不能等等我?我复习一两年,未必没有机会,退一万步说大学不行,考个中专总没问题。不是农民的我,也配不上你?”
“考个中专你能分配到上海?”
“为什么要是上海,如果咱们结婚,你以大学生的身份,申请回到丈夫的户籍所在地,能有什么问题?不说我们县,地区行署应该都愿意给你一个好位置,吃不了大苦。”
周静沉默了。
邱石嗤笑:“所以啊,真个屁。你最喜欢的是上海,不是我。”
周静面红耳赤道:“我喜欢自己家乡有错吗?”
“问题是,你喜欢的真是上海吗?”
周静脸上青一块白一块的,好象剥光光站在他面前,只是这一回,她并不期待和他发生什么。
“邱石,你别说的这么冠冕堂皇,咱俩身份互换,你也一样!”
“可能吧,不过我一个农村娃,胆小怕事,总觉得和姑娘亲热过,就得负责,这种道德观念会压制着我,至少等你四年,反正大学不可能结婚,说不定爱情的力量,会让你哪一天重新出现在我的生活中,那样我必娶你。可是你,没给过我任何机会。”
邱石重新担起箩筐,笑道:
“好在我也不需要了。其实我应该感谢你的果决,让我重新认识了你,否则咱俩真结婚,唉……不想也罢,糟心一辈子啊。”
望着他挑着扁担,优哉游哉走远的背影,周静哭了。
哭得稀里哗啦。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气。
明明再过一个月,他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一个是穷乡僻壤里种树的农民;一个是大上海的大学生,天之骄女。
云泥之别。
————
回到家,老妈已经拾掇好物资。
补习班所在的镇子,距离他们大队有五六公里,从大队进来,到他们小队,还有三四公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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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自行车,不可能天天回,再说也眈误工夫。
一袋子米,用尿素袋子装好,奢侈得不行。这种日本产的尿素袋,材质为尼龙,又称锦纶。耐磨、轻薄,还光滑,比粗棉布的触感好得多。
这年头人们最愿意拿它做裤子。
有个顺口溜是:“大干部,小干部,一人一条尼龙裤。前面是‘日本’,后面是‘尿素’。染黑的,染蓝的,就是没有社员的。”
主要是麻布袋太大,一袋子能装几百斤,装不满扎起来,会留下又厚又大的袋裙,不方便。
蛇皮袋这年头又没有,塑料制品都是高级货,产量少,凭票供应。将宝贵的塑料原料,用来生产消耗大的包装袋,是不可想象的。
这条尿素袋洗得干干净净,是留给小雨做裤子的,为了让儿子少遭点罪,陈香兰先拿来用了。
三瓶菜,用罐头瓶装好。
一瓶猪油渣炒白菜,两瓶雪里蕻咸菜。
陈香兰交代道:“去了后先吃新鲜菜,莫放太久,不然变味了。咸菜没带太多,顿顿吃也不好,你在食堂再买点。后面你要是没时间回,我让你哥给你送点东西。”
说着,从青布裤兜里,摸出包起来的蓝格子手帕,沿着布边,一面一面掀开。
里面有些毛票子和铝镚,最大的是五角面额,总共也没有几块钱。
陈香兰只留下铝镚,把毛票子一股脑儿地塞给儿子。
“妈,我不用钱。”
“瞎说,坐车也要钱,读书又苦,虽然妈……也不晓得你能不能考上,还是你爸那话,我们做父母的尽个力,你自个儿争个气,成不成都在你,将来莫埋怨。”
根本不容邱石拒绝,想起马上有笔稿费到帐,他也就收下了。
“妈,后面我有封信寄到大队,里面有张单子,你让爸拿户口本去邮电所兑。”
“啥单子啊,兑啥?”
“到时候就知道了。”
这年头的稿费,都是寄汇款通知单,再到邮电网点兑付。
人们平时汇款也一样,这项业务叫“邮政汇兑”。虽然邮政银行远没有诞生,但邮电是个连刊物都发行的巨无霸。
提前吃了个午饭。
老妈开的小灶,把吊在房梁上的猪油罐子取下来,刮得干净,下了一海碗挂面,打上两个土鸡蛋。
老邱家门口,斜挎一只洗得发白的解放包,背着一个被褥和衣物裹成的“炸药包”,肩上扛一袋子米的邱石,准备出发前往镇上。
扁担和箩筐不好带去,那是家里的劳动工具,时时要用。
象以前在镇上念中学时一样,老妈坚持要送出小队。十几公里的路,在她心里,已经是出远门了。
老爹和哥嫂都不在家,大好的天气,肯定要劳动、挣工分。农村人想过上好日子,没别的,唯有付出汗水。
半道上遇见几个疯玩的孩子,邱雨赫然在列。
邱石喊道:“小雨啊,你叔要去打仗了,你也不来送送。”
晒得黢黑的邱雨,撅着嘴道:“我妈说了,你个败家子,纯浪费钱,奶要是不给我买橙子糖吃,都怪你。才不理你,哼!”
陈香兰笑骂:“这臭丫头,你看你脏得象什么样子。”
邱石大笑:“橙子糖有啥好吃的,等叔考上大学,给你寄大白兔奶糖。”
“真哒?!”
邱雨激动得蹦起,她吃过,园艺场的知青回家省亲,总会捎些俏皮货,吃过一次再也忘不了,不过很快又象淋了盆冷水,鄙夷地望着邱石:
“我妈还说,你要是能考上大学,她敢把烧火棍吞了。”
“玩这么大?回去告诉你妈,做好准备!”
邱雨双手扒拉着下眼皮,做了个鬼脸不算,又唱起来:“吹牛大王,鼻子长长;吹得老牛,天上飞翔……”
她的那些个玩伴,跟着合进去。
霎时间童声大作,吸引来没出工的社员们,纷纷走出家门打量。
陈香兰气结,捡起一根枯树枝,撵着邱雨作势要打。
邱石开怀而笑,背着大几十斤,健步如飞。
“妈,走了!”
“路上小心点!”
“晓得了!”
这条路邱石熟得很,毕竟曾经走过两年。
镇上的补习班,正是他以前的中学办的。
离开大队,来到省道上,邱石没傻乎乎地等车,沿着路旁继续走,和去县里的方向,正好相反。
等城乡中巴不知道要多久,累是累,还能撑住,多走一段路,车费也便宜些。
但邱石万万没有想到。
那辆跑起来吭哧吭哧的中巴车,大抵是坏在路上了。
直到日头西斜,都没有看见。
正当邱石上演着人在囧途时,县里的文学研讨会,落下帷幕。赖了一晚招待所的孙保国,美滋滋颠着二八大杠,返回十月公社述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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