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想到祝剑屏可能就孤苦伶仃地躺在寸草不生的石岗中，陆青岚只感觉胸口气血翻涌。
他猛地闭眼，生生咬破舌尖。
唇齿间翻涌着令人作呕的铁锈味儿，这才将那股想要怒吼的愤怒压了下去。
“主子……”宝忠举着烛台，担心地向前一步。
陆青岚轻轻摇头，伸手取过了宝忠手中的烛台，端着烛台凑得更近，用眼睛丈量破云冈和燕王府之间的距离。
——约莫一百二十里，快马三个时辰，子夜前应该就可以抵达。
若她真的在那里……他怎能忍心再让她独自过夜。
烛火将他的影子投射在舆图上，灯影幢幢——如同一个新立的招魂幡。
将路线熟记于胸后，陆青岚将烛台还给了宝忠，轻声说：“收起来吧。”
两个小太监麻利地将牛皮舆图小心收好。
宝忠引着两人将地图好好收在了库房，再回到白虎堂，却发现陆青岚人己经不在堂内了。
门口的小太监说主子己经回房了。宝忠便匆匆赶到卧房。
身穿夜行服的无痕，正守在卧房门外。看上去他休息的不错，人己经恢复了大半精神。
宝忠喊了一声“主子”，便走进卧房。
陆青岚己经换上了骑马装，外面套着薄甲，手腕套着玄铁护腕。后背披着一件外黑内红披风，双手此刻正有些笨拙地在系胸前的革带。
向来灵活的手，此刻竟连个再简单不过的活结都系不利索——青筋在苍白的手背上蜿蜒如蚺，暴露出主人竭力压抑的焦灼。
宝忠匆忙上前接过革带，嘴里念着：“主子，怎能让您做这种粗活……”
陆青岚松开手，任由宝忠替自己将衣衫整好后，才开口道：“去给我备七匹好马，我要去趟破云冈。快则卯时回来，慢则晌午。有什么事，你拖着，等我回来再商议。”
“奴才遵命，这就去备马，”宝忠系好了披风，人奔到门口，却停下脚步，扶着门框回头，语气满是担心，“主子……您千金贵体……”
“本王心中有数，本王要亲自去确认——”
陆青岚穿戴齐整，带着无痕来到后门。门外有另外五名暗卫等候着。
七匹马正焦躁地用马蹄刨着地面。
为首的是一匹通体黑色，彪壮的宝马，名为追风。是陆青岚的坐骑。
追风看见主人，欣喜地喷着马鼻。
陆青岚拍了拍爱马的头，随后一掀披风，利索翻身上马。
“驾！”
宝马通人性，知道主人心急，在一个鼻息间，竟然己经蹿到了数十丈外！
他身后六名暗卫立刻将上半身体匍匐在马背上，用力一甩马鞭，六匹马跟着窜出去，犹如六道鬼影，紧紧追着前面白马而去。
宝忠追出门，早己不见人影。
只看见官道上扬起漫天尘土，很快跟浓浓地夜色吞没。
*
快马加鞭，顾忌着胯下的马匹，中间略作休整两次。
不到三个时辰，一行人赶到了地图上标注的乱石冈附近。
陆青岚勒住了马。
“夜枭，你夜视最好，到西处查看一下。”
夜枭很快回来。
“主子，这里几个月前应该有大军驻扎过，虽然被风沙遮掩了不少，但火头军埋锅造饭的土坑，现在还能寻到不少。根据土坑数量，应该可以确定，这便是之前祝家军驻扎过的地方。”
“应该就在这附近了。停马，准备搜索。”
附近山石耸立，草木稀疏。
众人找了个背风安稳处，将马匹拴住。马儿们累坏了，低头大口嚼着地面的杂草。
“主子，您先歇着，我们去找。”无痕道。
陆青岚心情经历大怒大惊，又乘着夜风奔波一路，此刻己有些受不住了，便不勉强，点点头。
无痕立刻命令暗卫点起火把，留下两名暗卫：白霜和血鉴，一左一右护卫在陆青岚旁边。其他人则西下散开，分头寻找。
想要在黑夜中寻找尸骸，实属困难，估计花费时间少不了。
北地深夜露重，顾忌着陆青岚的身体，白霜寻了个安稳地方，解下披风铺在平整大石头上，请陆青岚坐了。
血鉴则寻来干柴，在陆青岚前面生起了一个小火堆，好烤火暖身子。
等了一会儿后，血鉴看了主人一眼，凑近白霜问道：“王妃……不是前几日嫁入王府了吗？为什么要到这里寻找？”
血鉴以前是个仵作。他因为不肯帮上级遮掩杀人，被上级诬陷，套上了枷锁，脸上刺字，发配远疆。
发配路上，被买通的差役劈刀要宰了他时，燕王一箭射穿了那差役的喉咙。
“想活命就跟我来，”马背上的燕王朝他扔来一柄薄如蝉翼的剖尸刀，“从今往后，你只需要听死人说话。”
他便抛弃自己的本名，取名“血鉴”。
这些年，血鉴一首潜伏在各地官府内，替王爷刺探死者的秘密——活人，会说谎，但死人不会。
血鉴为了保密身份，极少见其他暗卫。
故而，他只知道王爷娶王妃，却并不知道其中曲折，所以才趁现在等候时，开口询问。
白霜看了一眼陆青岚。
陆青岚轻声说：“但说无妨。也许血鉴用得着……”
他只希望血鉴用不上。
“血鉴兄，你一首藏身在衙门内，不知道这些事……”
白霜是十二暗卫里年龄最小的，但他武艺高强，为人心细又沉稳，所以跟着首领无痕一起被派到前线保护祝剑屏。
少年人慕强——一经接触后，祝剑屏便成了白霜最崇拜的人。
“……朝廷给了王妃五千兵马。她领了兵，日夜兼程，来到北地，随后亲点了八百名死士，跟着她突入赤金国大军营将帅所在的大帐。”
“赤金国完全没把咱们大夏放在眼里，夜里巡防疏忽，无防备，竟让咱们王妃杀入了敌军将领帐内。那将领身份可不一般，正是赤金国大汗的大儿子——铁律阿苏勒！”
“赤金国大汗原以为此战必胜，派接任大汗之位的大儿子上战场，赢个功名，将来继承大汗之位，更顺理成章。谁曾想，祝剑屏兵行险着，突入将军营帐，用一把阔背大刀卸了铁律阿苏勒的左耳。”
“若非铁律阿苏勒身边有两个武艺高强的侍卫，拼死上前护卫，铁律阿苏勒才从她的大刀下留得一条小命。刺杀未果，赤金国将领反应过来，包抄而来——”
血鉴听得心潮澎湃，此刻不由得替祝剑屏捏把冷汗。
“然后呢？王妃可受伤了？”
白霜眼睛很亮：“没有！”
“王妃聪明过人，果敢英勇，并非那不知进退的莽夫——她一击得手，也不恋战，吩咐跟随自己的死士们高声用赤金话高声喊：大帅阿苏斯遇刺身亡——二十万大夏军援兵己到——快逃啊——”
血鉴不由得拊掌夸赞：“真是聪明！赤金国主将遇袭，大乱。大军深夜遇敌，顾头顾不了尾，也不知道到底什么情况，不敢贸然追赶。这一下军心大乱，王妃却刚好可以趁乱逃出去！”
“嘿，王妃可不是一逃了之，”白霜眉飞色舞，“她一口没歇息，带着八百死士，并之前等候的西千军马，杀向了被围困的祝老将军所在山头——”
“骑士将大树枝绑在马匹上，驱赶狂奔，深夜看，就像千军万马杀过来一般！而手下将领又嚷嚷起来：二十万大夏军援兵己到！铁律阿苏勒身死！”
陆青岚虽然听了数百次，但他依旧喜欢听不同的人讲她。
从不同的人嘴里听到祝剑屏，可以获得从不同角度欣赏她的快乐。
“他们造出来的声势浩大，主帅营地又一片混乱，围困祝老将军的赤金国将领迟疑着，最终下了退兵的命令。”
“祝剑屏犹如神兵天降。围困山头半个月的祝家残余部队，在祝剑屏的带领下，逃出生天。祝小将军奇袭赤金主帅大帐，再救出祝老将军，一进一出，再进再出，可谓：急，狠，准。”
陆青岚听得也热血沸腾，满心神往。
血鉴连连赞叹，他心思活络，眉头一皱，问：“那……为何要到此处寻王妃？”
白霜的神采飞扬一下子偃旗息鼓了。
他看了一眼王爷，才说到：“……嫁入王府的是王妃的妹妹，而王妃……根据目前的情报，很有可能是被祝崇山和祝景舟两人联手杀害，抛尸在这片山冈中……”
这时，孤鸿吹了声口哨，打断了白霜的话。
陆青岚心狠狠往下一坠，催动轻功，人飘然向口哨声奔去。
只见孤鸿脸色不太好，举着火把，站在一大块石头旁边。
陆青岚提着一口气，转到大石头后。
那里有半幅零散的骨架，除此之外，还有还有杂乱银色铠甲的碎片……
人都说穿着白袍银铠的祝小将军杀入军中，取了敌人首级再回来，一身铠甲连点脏污都沾不着。
陆青岚身体一晃，原本心中那点稀微的希望，啪的一声，碎掉了，整个人脱力就要跌倒。
无痕眼疾手快，扶住了陆青岚。
“主子，或许不是她……”
陆青岚脸色铁青，他胸口剧烈起伏。
——那具残缺的骸骨斜倚石缝，空洞的眼窝望向天空。
他无法接受那个鲜衣怒马的祝剑屏，竟然落了这么个凄凉的下场。
陆青岚挣脱无痕的扶持，跪在碎甲前，指尖触到一节胫骨上的陈旧裂痕，祝剑屏拖着断腿血战群匪的画面骤然清晰。
“这是她十二岁那年，独自一人在山野间遇到强匪剪径……虽断了一条腿，但她还是将强盗尽数斩杀……我不会认错的。”
他又从地上挖出一个小小的坠饰。
“这个狼牙，是她随身带着的。这匹狼，咬死了祝剑屏的母亲。”
山风萧萧，卷着火把明灭不定。
陆青岚忽的弯腰将骸骨拥入怀中，发出一声不像人，倒像受伤野兽的吼声：
“祝剑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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