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暮心里暗暗猜测陆青岚请他到府上的原因，刚饮完了一杯茶，陆青岚就来了。
“杨大人。”
“燕王。”
“请坐。”
杨暮等陆青岚坐好后，才落座，顺便抬眼多打量了几眼陆青岚。
这一看不由得一愣。前几日丰神俊朗的男子，此刻居然脸色惨白，双目赤红，一副癫狂之态。
“燕王……这是昨夜没有休息好？”
“杨大人，本王昨夜星夜出府，骑马往东北去了百里地。”
杨暮拧眉：“王爷为何半夜出府？且北地刚收复，不算太平……可是王爷发现了什么军情？那也不该以身犯险……”
“怀瑾兄。”陆青岚忽然喊了杨暮的字。
这一声唤，多了几分亲近，又多了几分真情。
杨暮神情变得凝重起来。
“老臣在。”
“且听本王讲个故事如何？”
杨暮虽不明就里，仍恭敬欠身：“王爷请讲。”
“从前有位金玉其外的草包将军，仗着副好皮囊娶了将门虎女。那女子武功盖世，却年少懵懂，被虚妄皮相所惑。婚后情淡，将军出征带回个歌姬——那是个在风月场里摸爬滚打的人精，入府三月，便让阖府上下都念着她的好。”
“唯独将军夫人冷眼旁观。夫人膝下有个武学奇才的女儿，及笄之年便能剑挑教头。歌姬生的一双儿女，儿子怯懦如鼠，女儿天真近愚。后来将军被困边关，朝廷坐视不理。你猜是谁连夜叩阙请兵？是大小姐。顶着弟弟的名号，披甲上阵，浴血杀敌。”
杨暮喉结滚动，额角沁出冷汗。
他己然知道故事讲述的人物身份了，不由地开口问：“这将军可是……”
“怀瑾兄，继续听我说故事，”陆青岚却并未让他说出那个名字，“不知者，无罪。你只当在听一个故事吧。今日，从这个门走出去，就都忘了吧。你知道的越多，日后越会容易受牵连。”
不等杨暮细细品味这句话，陆青岚继续说下去了。
“五千铁骑在她麾下势如破竹，奇袭敌营，成功救出父亲。胜仗一场接一场的打，虽然有援军，但其中千难万苦，只有当事人知晓。终于将敌国打退。”
“敌国投降，捷报传到国都，圣旨命大军凯旋。然而，圣旨传到大军那晚，父与子亲手斟的鸩酒，毒杀了大女儿。那是他们的骨血至亲啊！”
“然隔日，父子二人双双病倒，竟连地都下不来。他们请来一名萨满做法，萨满告知，有近日惨死冤屈厉鬼缠住两父子作祟，唯有找到厉鬼尸身，将其耳、目，鼻、舌去掉，方可解此厄。”
“父子便将埋在将军帐下的尸体挖出来……依照萨满所言辱尸，可怜那位大女儿，连具全尸都没留下……”
“这对父子，回了国都，领了厚厚的封赏。后来圣上赐婚，要将军嫡女嫁入王府。他们竟敢……竟敢拿小女儿顶替……”
话音戛然而止，殿内只剩粗重的喘息声。
杨暮惨然，良久后开口道：“……王爷何不禀明圣上？”
“圣上应允了。”
杨暮何等聪慧，立刻明白了其中曲折。
陆青岚抬起猩红的眼，语气悲怆。
“本王这一生，求过什么？”
“王爵？兵权？富贵？”
他低笑一声，手指不由地习惯性抬起来，抚摸藏在胸口的银镯子。那是她唯一送给他的东西。
“都不是。”
窗外阳光从雕花窗漏进来，将他孤长的影子钉在墙上，像一道未愈的巨大伤痕。
“本王求的，唯有一个她。”
他的眼神恍惚了一瞬，仿佛又看见那日——大雪封山，他被七弟追杀，身中数箭，伏在雪地里等死。而她一袭红衣策马而来，剑锋挑开扑向他的豺狼，回头时，眉梢还沾着血，却冲他笑得明亮：“喂，你还活着吗？”
她甚至没问他是谁。
陆青岚暗中偷窥她无数次，但两人面对面，却是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
“她救过本王的命，却到死都不知道，她随手救下的‘路人’，是一位皇子。” 他喉结滚动，嗓音嘶哑得可怕，“她那样的人……本该鲜衣怒马，仗剑天涯，可最后——”
话至此处，戛然而止。
他猛地闭眼，额角青筋暴起，指骨捏得咯咯作响。
“怀瑾若是本王，当如何？”
杨暮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
“本王安能为了偏安一隅，装糊涂来粉饰太平？”
陆青岚突然大笑，沧浪浪拔出佩剑掷于案上。
“……本王定要割下那父子的头颅当祭品，安抚那位英灵亡魂。纵使将这天翻个个儿，也要为她讨回公道！”
杨暮动容。
——王爷昨晚星夜出府往北而去，原来是取回那位原本应该是王妃的女将军尸骸……接王妃回家。
——也明白为什么王爷说，让他忘了今日听到的事。王爷舍弃了后半生的王权富贵，身家性命，要为女将军报仇雪恨。如此一来，皇上定然龙颜大怒，就要有人倒霉了，王府上下自不必说，恐怕他杨暮，也难保全了……
燕王和将军女祝剑屏，原本该是一对神仙眷侣……偏偏造化弄人。
陆青岚此时恢复了冷静，望着杨暮说：“怀瑾兄，你己帮本王数次，本王绝不拖累你，更不会让你族人无端受罚。只是，少不得要让你吃点苦头。”
杨暮道：“燕王不必费心……”
“怀瑾兄，本王能救一个是一个吧。不必要做无谓的牺牲。”陆青岚打断他的话。
“本王有个暗卫，手底功夫十分厉害，伤你肌肤，却不动你筋骨。怀瑾兄，待会儿受了皮肉之苦后，雇佣马车往国都赶。不必着急赶路，徐徐而行。本王也会派人暗中保护你。”
“等到了国都，面见圣上，就说你受了本王的胁迫，受了刑，吃不过，才假意屈服。因皇命在身，不敢懈怠，寻了机会，逃回国都，请皇上降罪。”
“你身上还有伤疤，皇上不会疑心。依本王对皇上的了解，怀瑾兄不但不会受罚，反而受赏，加官进爵。”
“燕王……”杨暮红了眼眶。
连自己这么个小小的恩惠，燕王都记着偿还，周全他杨暮的后半生。
“可有用得着老臣之处？”杨暮诚恳问。
“……记着以后逢年过节为本王和王妃烧点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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