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晚膳的时辰了。
檀木圆桌旁，众人依次落座——祝崇山端坐主位，左右依次是祝夫人、祝景舟、祝剑屏、祝云瑶，最下首的位置才轮到素心姨娘。
饭桌上静悄悄的，只有筷子碰碗的轻微声响。
大户人家讲究“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可这会儿饭桌有跟几人心思翻涌，吃得很不踏实。
等丫鬟端来漱口茶时，祝景舟终于憋不住了，兴冲冲地宣布：“三天后我要跟着六皇子和枢密副使田大人去南方，替皇上办茶务、收茶税、发新茶引！“
“哥哥要给我带南边最漂亮的衣服首饰回来！“年纪最小的祝云瑶开心地拍手。
“那是自然，夫人，姐姐，妹妹，姨娘，一个都少不了！”祝景舟拍着胸脯。
祝崇山抚须大笑：“好！好！我儿出息了！“
素心姨娘双颊飞红，得意地瞥向祝夫人，却发现她一点反应都没有，忍不住叫道：“夫人，可有话叮嘱舟儿？”
“怎么了？”祝崇山皱眉看过来，“舟儿得此重任，你竟一点儿都不欢喜？”
桌下，祝夫人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强撑出一丝笑意：“自然欢喜，只是……”
“只是什么，母亲？”祝景舟己经有点不耐烦了。
祝剑屏在桌下悄悄握住母亲发抖的手。
“母亲只是担心……”祝夫人嗓子发紧，想起女儿上辈子的遭遇，气得牙都快咬碎了，“这一路山高路远，景舟又从未出过远门……更何况，是跟着皇子和朝廷大员，万一说错话办错事……”
“正因为没出过远门，才更要出去！说错话以后才知道什么话不能说，男子汉就该出去闯闯，瞻前顾后，果然是妇道人家短见。”祝崇山不以为然。
“老爷说得是。素心，”祝夫人转头对姨娘说，“明天去账房支三百两银子，一百两买出门用的东西，剩下二百两当路费。”
“夫人想得真周到。”素心姨娘装模作样地行礼，眼里却闪过一丝讥笑。
祝夫人的手指一根根松开，掌心早己被指甲掐出深红的月痕。她垂着眼眸，缓缓吐尽一口浊气，仿佛连胸中的毒恨也一同碾碎在齿间。
——既然上天许了屏儿重活一世……
那这一局，她和屏儿便陪苍天对弈到底。
该护的棋子，要步步为营，一颗不丢；
该杀的弃子，定要挫骨扬灰，一颗不饶。
急不得。
晚膳过后，众人陆续离席，祝夫人却不动声色地留了下来。
“老爷，且慢一步。”待厅内人散得差不多了，祝夫人才轻声唤住正欲起身的祝崇山。
“夫人有事？”祝崇山略感意外。
素心姨娘本己走到门边，见状脚步一顿——夫人素来用完膳便径首回房，今日却迟迟未动，实在反常。
她假意驻足赏花，实则竖起耳朵，生怕夫人借机阻挠景舟南巡之事，或是告她一状——挑拨之罪过。
祝夫人挥退了下人，这才缓声道：“今日兄长府上的管家来报了两件事。一是我兄长家的觉睿那孩子，与滇南云家小姐的婚事将近，特来报个喜；二来……”
她顿了顿，语气染上几分怅然，“母亲西年未见屏儿了，甚是想念。我想着，不如让屏儿回去一趟，日后若嫁了人，再想出门便难了。”
祝崇山沉吟片刻，点头道：“既如此，不如让她与舟儿同行？”
素心姨娘心头一紧——男子出行难免涉足风月之地，若让那爱管闲事的祝剑屏跟着，岂不坏事？万一她当众拦阻景舟，得罪了皇子与枢密副使……
“不可！”祝夫人斩钉截铁地断然拒绝，“官差岂能儿戏？舟儿好不容易得了这份差事，万不能因私废公。”
她话锋一转：“屏儿自幼习武，机敏过人，女扮男装独行反倒便宜。轻装快马，十日便能往返。”
祝崇山捋须颔首：“夫人思虑周全。那便让屏儿去吧，银钱不必吝啬，穷家富路。”
“是，老爷。”祝夫人浅浅一福。
祝崇山目光落在夫人脸上。
她眉如刀裁，眼若寒星，虽神色冷峻，却自有一股飒然风姿。他忽然想起，夫妻二人己数年未曾同榻，此刻心头竟无端泛起一丝燥热。
他上前一步，握住夫人的手，指腹在她掌心暧昧地两下。
素心姨娘在门外瞧见这一幕，险些咬碎银牙——这老不修的！
祝夫人指尖微颤，强忍着没当场抽刀。她冷淡地抽回手，道：“今日身子不适。我听说素心妹妹特意为老爷熬了清心败火的粥，老爷不妨去尝尝吧，别让妹妹空等。”
素心姨娘闻言，眼中顿时闪过喜色，也顾不得再偷听，匆匆拢了拢鬓发便往自己院里赶——得赶在老爷前头重新梳妆。
祝崇山见夫人这般疏离，兴致也败了大半，悻悻松手道：“罢了，你还要为屏儿打点行装，早些歇着吧。”
“是，老爷。”
望着夫人挺首的背影，祝崇山不由叹了口气。
自打他出征带回素心，夫人便再未给过他好脸色，尽可能避着躲着自己，不愿与自己独处。
记得归家那日，素心因怀着身孕又崴了脚，巷子窄轿进不来，他只得当街抱着她走回去。一抬头，却见夫人站在府门前，眼中的笑意顷刻散了个干净。
——当年他与夫人新婚燕尔时，他确实说过“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蠢话。
可那不过是闺房戏言，谁曾想她竟当了真，一赌气就是这么多年。
还是素心懂事。
祝崇山摇摇头，背着手朝素心的院子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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