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稻塘的晨雾还没散尽时,许兰馨就听见了马蹄声。三匹枣红色的官马踏碎了田埂上的露水,为首那顶青呢轿子的西角悬着鎏金铃,在稻浪里晃出串冷脆的响。
许兰馨正蹲在塘边清点新收的鱼卵,指尖沾着的紫叶草汁突然在水面晕开——遇着官家人的气味,草汁会凝成淡紫色的云团。
“许娘子,郡守大人亲自来了。”里正张福全的声音发颤,手里的稻穗账本被风掀得哗哗响,“说是要查咱们的渔稻税,还带了府衙的账房先生。”
许兰馨首起身时,轿子帘正被只戴着玉扳指的手掀开。刘郡守的青布官袍上绣着缠枝纹,腰间的玉带扣在晨光里泛着冷光,倒比去年吴通判的金带更显张扬。他身后跟着的账房先生捧着个紫檀木匣子,匣子里露出半张泛黄的地契。
“听闻许娘子用银鱼粪肥田,倒省了不少农家肥。”刘郡守的声音像浸了冰,目光扫过塘边的木架,那里晒着新制的鱼鳔胶,“只是按《农桑令》,用水产获利者,需加纳三成渔税,外加稻田的青苗钱,这笔账可得算清楚。”
许兰馨刚要回话,就见刘锦煜扛着竹篙从芦苇荡里出来,他裤脚还沾着泥。
刘郡守看见刘锦煜时,眉头突然拧成个疙瘩,玉扳指在官靴上磕出轻响:“刘锦煜?前年在贡院门口相见,你可不是这副模样。”
刘锦煜的手猛地攥紧竹篙。
前年深秋,他帮陈先生送乡试文章去郡城的名师点评,确实在贡院门口见过这位刘举人。那时对方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长衫,正蹲在墙根啃冷馒头,脚边的书箱里露着本翻烂的《农政全书》。
“大人记错了。”刘锦煜将竹篙往地上顿,泥地里立刻渗出点水,“我只是个种田的,哪配进郡试考场。”
账房先生突然打开木匣,里面的地契哗啦啦散出来。最上面那张画着红圈的,正是张村去年被吴通判强占的三亩水田。
“许娘子,这地契上的手印可是你按的?”账房先生的指甲划过契尾的朱砂,“吴通判招供,说你用紫叶草汁伪造过他的印章。”
许兰馨摸出腰间的铜尺,在阳光下量着地契上的字迹间距:“去年修水渠时,吴通判的账房来监工,每次写契都要蘸三次墨。这张纸上的墨迹从头浓到尾,倒像是用松烟墨调了胶水写的。”
许兰馨突然将铜尺往地契上一压,纸页边缘立刻泛起层淡绿——这是陈先生特制的显墨纸,遇着假契常用的槐叶汁会变色。
刘郡守的脸沉得像黑风口的礁石。他转身时,官袍下摆扫过塘边的紫叶草,叶片上的月牙齿痕突然变得清晰。许兰馨盯着那些齿痕,突然想起去年周府小厮手腕上的疤痕,形状竟分毫不差。
“看来是本官失察了。”刘郡守拂袖上轿,玉扳指在轿帘上划出道白痕,“三日后,带齐渔稻塘的账册去府衙回话。”
马蹄声远了,张福全才瘫坐在田埂上。
“许娘子,这刘郡守怕是冲着咱们来的。”他声音发颤,“昨夜我去粮行打酒,听见吴府的老仆说,新郡守的弟弟在城南开了家饺子馆,名叫‘留香阁’。”
许兰馨的心猛地一沉。
去年冬天,陈先生曾提过郡城有家饺子馆,用劣质猪油冒充花油,被查抄时老板跑了,只抓到个记账的小厮。那小厮供出老板姓刘,说有个当举人的哥哥在京城打点。
“刘梓安。”刘锦煜突然开口,竹篙在泥地上写出这个名字,“去年我在郡城见过他,右耳后有颗红痣,总爱穿件月白长衫。”
三日后的府衙比往日多了两排带刀衙役。
许兰馨抱着账册刚上台阶,就见刘郡守坐在公案后,手里把玩着个银鱼形的镇纸。公案旁的架子上摆着串紫叶草,叶片上的硫磺末在阳光下闪着光——正是吴通判留在黑风口的那种。
“许娘子的账册倒是清楚。”刘郡守翻到最后一页,突然用朱笔圈住“银鱼产卵期免征渔税”那条,“只是《郡志》里写得明白,凡水产皆需纳税,你这备注是谁批的?”
许兰馨刚要回话,就见个穿月白长衫的瘦子从后堂出来。他右耳后的红痣在烛火下格外显眼,手里提着的食盒里飘出股桐油味。
“哥哥,尝尝我新做的银鱼饺。”刘梓安将食盒往公案上一放,饺子馅里混着的银鱼碎鳞突然反光,竟和吴府货船的迷魂网鳞片一模一样。
刘锦煜突然撞开衙役冲上前。他抓起个饺子往地上摔,馅料里滚出颗米粒大小的珍珠——这是银鱼在产卵期会吐出的珠砂,只有渔稻塘的银鱼才有。“刘老板,去年你用死鱼冒充银鱼做馅料,被百姓告到县衙,怎么,现在换了郡守哥哥撑腰,就敢明目张胆偷捕了?”
刘郡守拍案而起,镇纸掉在地上发出脆响。“大胆!竟敢在府衙喧哗!”他指着门口的衙役,“把这刁民拖下去杖二十!”
衙役刚要动手,就见陈先生拄着竹杖从外面进来。他怀里的竹笛露出来半截,笛身上刻着的鱼形纹与安察使司判官的印章分毫不差。
“刘郡守,杖责平民需有罪名。”陈先生将份文卷放在公案上,“这是去年郡城百姓告留香阁用劣质鱼货的状纸,上面可有你的手印。”
刘郡守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状纸末尾的朱印虽然模糊,但能看出是他当举子时用的私章。
“是吴通判逼我的!”刘梓安突然跪倒在地,月白长衫沾了油污,“他说只要我哥当了郡守,就把渔稻塘的银鱼全给我做馅料,还说能让我哥升去京城……”
许兰馨突然注意到刘梓安的袖口。那里沾着点银鱼鳞粉,在烛火下泛出的光与账册上的墨迹颜色相同。她抓起支毛笔蘸了点清水,往刘郡守刚画过圈的地方一抹,朱笔痕迹立刻淡了——这是用银鱼血混朱砂做的颜料,遇水就化。
“吴通判的账册也是你仿的吧。”许兰馨将账册举到烛火前,纸页背面隐约能看见“留香阁”的水印,“你用银鱼血写假账,既能骗过查验的官差,又能让银鱼闻到血腥味自投罗网,真是好算计。”
刘郡守突然掀翻公案,玉扳指在混乱中掉在地上,被陈先生捡了起来。竹杖敲在扳指上发出空洞的响,里面竟滚出张折叠的纸条。陈先生展开一看,上面用朱砂写着“硫磺引鱼,桐油封塘”八个字,落款是吴通判的私章。
“原来你们早就勾结好了。”陈先生将纸条递给赶来的安察使司判官。幸好,陈先生在来之前告诉了县太爷刘郡守的私情,请县太爷告知上级长官。
“吴通判负责在黑风口设陷阱,刘郡守用征税做幌子拖延时间,刘老板则趁机偷捕银鱼,好让留香阁垄断郡城的鱼货生意。”
衙役们冲上来时,刘梓安突然往门口跑,却被门槛绊倒在地。他怀里掉出个陶哨,哨音孔里还塞着紫叶草的碎屑——这是许兰馨去年送给张村孩子的那种,能吹出银鱼母鱼的叫声。
“你连孩子的东西都偷。”许兰馨捡起陶哨,哨身上刻着的小鱼图案被得发亮,“上个月张村的小柱子说哨子丢了,原来是被你拿去诱捕银鱼了。”
安察使司判官让人将刘氏兄弟押下去时,天边突然响起雷声。渔稻塘方向飘来片乌云,银鱼们在塘里跃出水面,尾鳍拍打的水花。
许兰馨望着那片鱼群,突然想起陈先生说过的话:天地之间有杆秤,秤砣是水里的鱼,也是田埂上的人。
回到渔稻塘时,张福全正带着村民往塘里撒新收的稻种。银鱼们涌过来接住稻粒,。刘锦煜蹲在塘边修补竹筏,竹片上的鱼形纹被他刻得格外深,像是要把今天的事全记在里面。
许兰馨吹起陶哨时,紫叶草突然在风中摇曳起来。叶片上的露珠滴进水里,竟在水面凝成串细小的字——那是银鱼用鳞片拼出的“明日”。她抬头望向天边,晚霞正顺着风往稻田的方向流,像极了银鱼游动的轨迹。
“陈先生,您说新郡守的位置会是谁来坐?”许兰馨摸着怀里的《渔稻记》,新的空白页上己经画好了银鱼护稻的草图。
陈先生的竹杖在泥地上点出个“民”字:“谁把水土当回事,谁心里装着鱼和稻,谁就配坐这个位置。”他望着跃出水面的银鱼,突然笑了,“你看它们,从来不管当官的是谁,只知道按时产卵,护着稻子长大。”
竹筏在暮色里漂向塘中央时,许兰馨看见水底沉着片新的银鱼鳞。她捞起来一看,鳞片上的稻穗纹比往常多了道穗芒,像是在预示着明年的丰收。
刘锦煜接过鳞片,用麻线穿起来挂在竹篙上,说要让它当个见证,看谁能真正守护这片水土。
夜风吹过渔稻塘时,紫叶草发出沙沙的响。
许兰馨知道,刘氏兄弟的案子还没结,但看着塘里安稳游动的银鱼,突然明白最厉害的不是官印,也不是算盘,而是这些生灵与土地的约定。
就像陈先生说的,只要银鱼还在,稻子还长,就总有人会站出来,把《渔稻记》继续写下去。
许兰馨往塘里撒了把新稻种,银鱼们立刻围拢过来。月光落在水面上,将鱼群的影子映在稻浪上,分不清哪是鱼,哪是稻,哪是守着它们的人。
远处的郡城方向还亮着灯,但渔稻塘的夜,己经安稳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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