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稻塘的晨雾刚漫过木架,许兰馨就听见竹篙触岸的轻响。刘锦煜扛着修补好的竹筏从芦苇荡里出来,竹篙上挂着的银鱼鳞在晨光里晃出细碎的光,像串被拉长的星子。
“陈先生今早去郡城了。”他将竹筏推入水中时,塘面的浮萍分开道水痕,“安察使司的人说,要重新丈量各县的水田,让陈先生去做见证。”
许兰馨正蹲在紫叶草丛边分拣鱼卵,指尖的草汁沾在瓷碗边缘,凝成圈淡紫的晕。昨夜那场雷雨后,塘边的泥地里多了些奇怪的脚印,前掌深后掌浅,倒像是穿了不合脚的官靴。
“张里正说,今早看见辆青篷马车往黑风口去了。”她用铜尺拨开片带露的草叶,叶底压着枚断裂的箭簇,铁面上还沾着点桐油味,“去年吴通判的人在那边设过陷阱,箭簇上都抹这东西。”
刘锦煜突然将竹篙往泥里插,水花溅起时,他看见水底沉着块青布碎片,布纹里夹着几根兽毛。“是獾子毛。”他捞起碎片在阳光下抖了抖,“郡城的捕快制服里都掺这毛保暖,只是这布色比寻常捕快的深两成。”
两人正说着,就见张福全提着个竹篮往塘边跑,篮沿晃出半截黄绸。“许娘子!郡城来的文书!”他跑得急,篮子里的新收稻种撒了些在田埂上,“说是安察使司批的,让咱们渔稻塘当‘农桑示范地’,往后三年免征渔税!”
许兰馨展开黄绸文书时,指腹突然触到行凸起的字迹。那是用朱砂写的批注,笔锋比刘郡守的张扬,倒像去年在陈先生书房见过的那位李御史的笔迹。文书末尾盖着的红印里,隐约能看见条鱼形纹,与陈先生竹笛上的刻纹分毫不差。
“这印泥里掺了银鱼血。”刘锦煜凑近闻了闻,“去年给银鱼催产时,血珠落在草纸上就是这颜色。”
话音刚落,就见芦苇荡里飞出只灰鸽,脚爪上绑着卷麻纸。许兰馨解开麻纸时,陈先生的字迹在风里轻轻颤动:“新郡守午后到,带了《农桑新令》的刻本,需渔稻塘的人做注。”
“做注?”张福全摸着后脑勺,“去年吴通判的账房来抄《农政全书》,说注疏错个字就要罚银十两。”
许兰馨将麻纸折成只纸船放进塘里:“陈先生说过,好的注疏该像银鱼粪肥田,得顺着稻子的根来。”她望着纸船漂向芦苇荡,突然发现水面的浮萍在打转,像是被什么东西在水底搅动。
刘锦煜抄起竹篙往荡里划,竹筏刚过浅滩,就撞见个穿皂衣的汉子在水里摸东西。对方的斗笠压得很低,露出的手腕上有道月牙形的疤,正和去年周府小厮的疤痕对上。
“周管家怎么改行摸鱼了?”刘锦煜将竹篙横在水面,惊得对方手里的铜网掉在水里,网兜里的银鱼崽立刻散了,“去年周府的货船在黑风口翻了,听说丢了箱从京城来的贡品。”
那汉子突然往芦苇深处钻,斗笠被枝桠勾掉,露出张长满络腮胡的脸。许兰馨认出他腰间的双鱼佩——去年吴通判摆宴时,周府的管家就戴着这东西,说是周老爷赏的。
“他怀里揣着的是紫叶草籽。”许兰馨突然想起什么,往竹筏上的陶罐里抓了把鱼食撒出去,银鱼们立刻围拢过来,在水面拼出个“火”字,“去年烧吴通判的假账时,灰烬里就混着这草籽。”
刘锦煜刚要追,就见郡城方向扬起阵尘土。
三匹白马踏过水渠,为首那人穿着件月白官袍,腰间的玉带扣是素面的,倒比刘郡守的玉扳指看着顺眼。他身后跟着的书吏抱着个蓝布包袱,包袱角露出半本线装书,封面上写着《塘堰考》。
“在下苏文渊,新任郡守。”那人在塘边勒住马,官靴沾着的泥里混着稻壳,“陈先生说渔稻塘的银鱼能辨水脉,特来请教。”
许兰馨注意到他袖口的墨迹——是用松烟墨混着塘水写的,在阳光下泛着点青,正是陈先生教的调墨法子。“苏大人认得陈先生?”她往瓷碗里舀了勺塘水,银鱼卵在水里轻轻颤动。
苏文渊翻身下马时,书吏突然打开包袱,里面的《塘堰考》掉出来,夹着的张地图飘到许兰馨脚边。地图上的黑风口被画了个红圈,旁边批注着“硫磺坑三处,需填淤”,字迹和文书上的朱砂批注如出一辙。
“三年前在京城的书肆,曾与陈先生论过《农桑令》。”苏文渊蹲在塘边,手指轻轻点过水面的浮萍,“他说渔稻共生的法子,能让每亩田多收三石稻,只是缺本实操的注疏。”
刘锦煜突然想起什么,往竹筏上的木箱里翻了翻,找出本泛黄的册子。那是去年陈先生让他抄的《渔稻杂记》,里面记着银鱼产卵的时辰、稻种浸泡的水温,甚至还有紫叶草汁的调配比例。
“这册子上的注脚,倒像是苏大人的笔迹。”刘锦煜指着页边角的小字,“‘银鱼粪需晾七日,否则伤稻根’,这和《塘堰考》里的批注分毫不差。”
苏文渊的指尖在那行字上顿了顿,突然笑了:“去年在郡城的旧书摊淘到本残卷,上面的批注太潦草,就照着自己的法子补了补。”他望着塘里跃出的银鱼,“没想到陈先生竟把它带回来了。”
正说着,张福全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手里举着个烧焦的木牌:“黑风口那边发现的!像是去年吴通判设的哨卡牌子,背面刻着个‘周’字!”
木牌的焦痕里还能看见些碎屑,许兰馨用铜尺刮了点下来,放在银鱼卵的瓷碗里。碎屑刚沾到水,就冒出层白沫——是硫磺遇水的反应。
“周府的人在黑风口烧东西。”苏文渊的目光沉了沉,“昨夜安察使司抄吴通判的家,发现他和周老爷合谋,用硫磺毒杀银鱼,好让留香阁垄断鱼货。”他突然往芦苇荡里望了眼,“刚才跑掉的,该是周府的余党。”
刘锦煜扛起竹篙就要往荡里去,却被苏文渊拦住。“他们在等风。”苏文渊指着天边的乌云,“黑风口的芦苇沾了硫磺,遇风就着,想烧掉罪证。”他从书吏手里拿过个竹筒,里面装着新制的防火油,“陈先生早有准备。”
三人往黑风口去时,风果然起了。芦苇荡里飘出股焦味,周管家正举着火折子往草堆上凑,脚边堆着堆刻着“周”字的木牌。
“苏大人来得正好。”周管家突然转过身,手里的火折子在风里晃出橙红的光,“这些木牌上记着周府每年给吴通判的贿银,烧了就没人知道了。”
许兰馨突然将瓷碗里的银鱼卵泼过去,鱼卵遇火立刻炸开,溅出的水点带着紫叶草汁,在周管家的衣袖上烧出一个个小洞——这是陈先生教的法子,草汁混着鱼卵液,遇火能蚀布。
“去年你在水渠里投硫磺,毒死的银鱼都沉在塘底。”许兰馨捡起块焦木,上面还粘着片银鱼鳞,“那些鱼鳞会说话,记得谁害了它们。”
周管家刚要逃跑,就被苏文渊的书吏拦住。书吏从怀里掏出串钥匙,往周管家的腰间比了比:“这是周府库房的钥匙吧?刚才在你掉的斗笠里发现的。”
库房里的景象让所有人倒吸口凉气。
五十个陶罐里装满了银鱼干,每只罐口都贴着张红签,写着“留香阁专供”。墙角堆着的账本上,密密麻麻记着“某月某日,毒杀银鱼百斤”,最后页的墨迹还没干,像是今早刚写的。
“周老爷呢?”苏文渊翻到账本的最后页,上面画着艘船,船帆上写着“漕运”二字。
书吏突然指着罐底的印章:“这是漕运司的火漆!他们想把毒鱼干运去京城!”
许兰馨的目光落在只破罐上,里面的银鱼干碎块里混着颗珍珠——正是银鱼产卵期吐出的珠砂。“这些银鱼是上个月偷捕的。”她捏起珠砂对着光看,“珠砂还没褪色,说明刚捞上来不到十日。”
苏文渊突然往库房外走,官袍的下摆扫过门槛时,带起片稻壳。“陈先生在漕运码头等着。”他翻身上马时,玉带上的素面扣在阳光下泛着光,“周老爷想趁新郡守交接,把罪证运出郡城,没那么容易。”
赶到码头时,漕运船的帆刚升起。周老爷正指挥着家丁往船上搬陶罐,看见苏文渊,突然从怀里摸出把匕首抵在自己喉咙上:“让开!否则我就死在这儿!”
陈先生拄着竹杖从货栈后走出来,竹笛上的鱼形纹在帆影里忽明忽暗:“周老爷忘了?你家公子在京城太学读书,上个月刚中了秀才。”他将封书信扔过去,“这是他托我带给你的,说想回家看渔稻塘的银鱼。”
周老爷的匕首“当啷”掉在地上。信纸上的字迹稚气未脱,画着个歪歪扭扭的鱼塘,旁边写着“爹说银鱼是活宝,不能害”。
“去年你强征张村的稻种,也是为了给留香阁当鱼食吧?”许兰馨捡起片被踩碎的陶罐残片,上面的银鱼干还带着潮气,“那些稻种本该种在被吴通判强占的三亩水田里。”
苏文渊突然让人打开只没搬上船的陶罐,里面的银鱼干上竟缠着根红绳——是张村小柱子去年丢的那根,上面还挂着个陶哨碎片。
“连孩子的东西都要偷。”刘锦煜的手攥紧竹篙,“小柱子说他的哨子能引来银鱼,你就把它绑在鱼网上当诱饵。”
周老爷瘫坐在地上时,漕运船的帆突然塌了块。原来刘锦煜刚才趁着混乱,用竹篙挑断了帆绳。风里飘来阵银鱼的腥味,许兰馨抬头,看见群银鱼正顺着水渠往码头游,像是来作证的。
“苏大人,这些毒鱼怎么办?”书吏指着满地的陶罐。
苏文渊望着游过来的银鱼,突然笑了:“倒不如埋在渔稻塘的田埂下,让它们当回真正的肥田料。”他从怀里掏出本新刻的《农桑新令》,“上面添了条,凡毒杀水产者,罚修塘堰三年,用劳役抵罪。”
回渔稻塘的路上,夕阳把水渠染成了金红色。许兰馨看见苏文渊的官袍下摆沾着片紫叶草,草叶上的露水在他走过的地方滴出串小水洼,每个水洼里都映着片游动的银鱼影。
张福全正带着村民往田埂上埋陶罐,银鱼们围在旁边,尾鳍拍打着泥土,像是在帮忙掩埋。刘锦煜蹲在塘边修补被周管家踩坏的竹架,竹片上的鱼形纹被他刻得更深了,旁边还添了行小字:“守塘人,刘锦煜。”
许兰馨翻开陈先生送来的《塘堰考》,发现里面夹着张苏文渊写的便签:“明日辰时,来塘边教我辨银鱼卵。”字迹旁边画了个小小的银鱼,和她在《渔稻记》里画的一模一样。
晚风掠过稻田时,紫叶草发出沙沙的响。许兰馨往塘里撒了把新收的稻种,银鱼们涌过来接住,水面泛起的涟漪里,映着天边的晚霞,映着田埂上忙碌的人影,还映着苏文渊留在泥地里的脚印——前掌和后掌一样深,踏得很稳。
她突然明白陈先生的话,真正的郡守,该是这样的脚印,能稳稳地踩在这片水土上,踩在鱼和稻的根里。
竹篙上的银鱼鳞在暮色里闪了闪,像是在应和。许兰馨摸出那枚多了道穗芒的鳞片,将它放进《渔稻记》的新空白页里。明天,该写新的注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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