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葛晦自林无尘座旁取来一方玉凳，面对檀木门坐下。倚着玉髓雕就的椅背，目光扫视整座剑阁。忽然惊觉此处陌生如幻——练功台与淬剑镜皆己随飞舟运往荒墟，只剩一方残存的演武台布满龟裂纹路，仿佛岁月刻痕。旁侧那具缠满镇魂符的傀儡木人遍体灵絮外溢，宛如历尽百战的古修残躯，满身尽是宿业因果。
“这残躯倒与老夫相似。”诸葛晦枯指轻叩膝头。
“诸葛师伯思索何事？”林无尘问。
老者凝望着眼前少年。“老友即将远赴荒墟，这玄霜城怕是再无相见之日。”
“因此感到伤心？”
“伤心？妄言！”诸葛晦垂眸扫过案上《万域堪舆录》，“同修论道方生离情，洞天福地不过一方水土。荒墟也无非另起机缘。”
“可是家父令诸葛师伯来考校我课业？”林无尘问。
诸葛晦面笼寒霜——此子竟能勘破他灵台波动。“你怕是盼宗主亲临指点，然血煞门犯境在即，宗主需坐镇天剑峰。待荒墟事毕自有相见之期。”
“弟子在参悟《万域堪舆录》所载荒墟的禁制与遗迹，巽风当真凶险？”
“巽风。用‘凶险’形容实属谬赞。这种庚金罡风在八千里龙首原酝酿，纳七曜真火、地煞毒瘴乃至修士真元奔涌之力。其势可比斩岳剑气横贯千里，所过处沙岩化齑，纵是金丹修士护体罡气亦难挡三息。”
“何不布设镇界大阵以遏风灾？”
“荒墟受上古法则压制，星槎盟对周天星辰仪的报价堪比三十六重天外陨铁，更需化神期大能驻守阵眼。况且......天剑宗如今己非五百年前灵脉称雄九州的剑道魁首。”
“诸葛师伯可曾见过遗族？”
玄衣客真元突然凝滞——此子今日发问过险。
“纵曾相逢亦如未遇，那些披霜雪鲛绡袍的野修与隐士装束近似，封闭结界内周身浊气萦绕。其袍名曰流霞，取坎离轮回阵炼化肉身逸散水精。”
遗族以黄泉返魂炉汲取肉身清露，此念乍起顿感天地苍茫。“灵泉难觅啊。”他轻叹。
诸葛晦颔首暗忖：此刻传道恰如其分，若不能使少主明悟荒墟九幽焚风之险，冒失前往无异堕入无间。
林无尘望向琉璃穹顶，但见天河崩落。甘霖触及星纹阵时化作万千光雨。“此等玉露......”
“你将知何谓生死灵泉。”诸葛晦道，“玄霜城嫡传难解灵泉重逾悬命，然众修干涸之苦终将劈开你道心。”
少年舌尖轻拭唇角，忽忆七日前玄玑真人布下的‘问心试炼’。当时亦有造化灵泉之警。
“当见玄武口器所指处，”三生镜中老妪声如寒铁，“唯有九阳流沙与龙蚯存续。你需以太阴符止天光灼魂，遁岩壁藏身，需循西象之位，御空法器皆禁，唯凭周天步罡。”
她语中流转太古梵音，竟比所述玄机更摄魂夺魄。
“居荒墟者，太阴作引，大日诛心。”
林无尘察觉原本守在门前的母亲行至身侧。她望向玄玑真人，轻声问道：“阁主当真不存一丝转机？”
“于他父亲而言，确然。”老妪以手势止住云梦瑶，垂目看向少年，“小友听真：这苍生社稷有西根天柱......”她伸出西根暗藏星辰纹路的手指，“智者之慧，仁者之公，诚者之祷，勇者之胆。然若无参透驭人之道的圣主......”五指一收握成霜拳，“......俱成空谈。此乃我天机阁秘传心法！”
自承天命符文己有七日。此刻老妪所言方在林无尘识海显化完全。少年与诸葛晦对坐剑阁，忽觉灵台警兆大作。抬眼望去，只见那位神机殿主正蹙起太乙拂尘般的白眉。
“因何神游？”诸葛晦叩响寒玉长案。
“你曾面晤过天机阁主么？”
“可是凌霄渡来那位观星老妪？”老者眼中星辰流转，“交过手。”
“她......”林无尘剑气在气海翻涌，终是咽下当日在观星台受‘问心试炼’之事。
“如何？”
林无尘运转周天调息两度。“彼曾言一事，‘你乃天剑宗少主，剑斩八荒之姿——需通晓驭人之道。林氏先祖未曾得悟此玄机。’”他骤然开瞳，眸底剑气隐现，“话音入耳惊怒难抑，我道家父执掌玄霜城，彼竟冷斥‘势颓’。再言将得荒墟灵脉滋养，更遭喝断‘终归空妄’。本欲报与家父，彼言早有预警者——诸葛前辈、家母与九州诸多尊者。”
“然也。”诸葛晦沉声应道。
“既如此何故赴险？”林无尘目若寒星。
“天帝圣旨压顶。纵使十死无生局，终归存一线生机自绝境来。”
少年垂首凝视案下右掌，赫然惊觉经脉早己凝结玄冰拳印。神念流转间散去寒罡，心中暗惊：这老妪何时在灵台种下劫种？
“她令我阐明何为统御之道，”林无尘道，“弟子答曰如执剑破万法。然她训示须摒弃旧学。”
诸葛晦暗忖此子参透关窍，颔首示意继续。
“她言统御当以理服人而非以力慑之；又道宗主当备九转聚灵鼎，广纳世间英才。”
“彼等岂能知晓林宗主麾下有属下与萧左使这般人物？”
“后更言上智者必通诸界天机。弟子初以为其指遗族不通玄霜，然她摇首，其意是参悟《混元真诰》、万物道韵，非耳闻之语。弟子谓之乃苏长老所言‘长生玄机’。”
诸葛晦喉间迸出剑气雷音。“此言当令她震袖？”
“弟子观天机奥秘，非止思辨而需以身证道。故而引神机殿《周天玄算诀》首章：‘欲断流截川以窥道，终南辕北辙。参悟当与天机同脉，融炁血骨中，随阴阳流转共生。’”此解令诸葛晦颔首赞许。
“此子总算窥得门槛，”诸葛晦暗叹，“然那老怪行事诡谲难测，这般敲打意欲何为？”
“诸葛师伯，”林无尘道，“荒墟果真如天机阁主所言凶煞至此？”
“九州未有全凶之局，”诸葛晦道，“便论那遗族，焚风漠隐修，老夫以周天推演得见其数远在仙盟推算之上。少主须知，千百年来地脉滋养，彼等修行者何止十万，且......与血煞门结有宿世血仇。此事关乎宗门大计，且勿外传。”
“家父曾与弟子详述过九幽狱之事，诸葛师伯可知，那境地与荒墟颇多相似......虽未必艰险若此，却类之。”
“九幽狱今时之境，我辈尚未勘破，天机阁秘录所载皆上古旧事，然就卷宗所述——确如你言。”
“遗族可愿助我等？”
“天意难测，”诸葛晦振衣而起，“老夫今日便启程赴荒墟。权当顾念旧情，少主切记：诸事谨慎。且坐此案前面朝向门，非是玄霜城有险，唯求培植常慎之心。”
林无尘绕案疾起：“即刻启程？”
“即刻启程，你明日随后。再遇之时，或当共立新洞天。”他紧扣林无尘右臂，“持剑之手常备锋芒，可记否？令周天护体罡炁充盈如常。”言毕松手轻拍其肩，转身驾起五行遁光疾驰而去。
“诸葛师伯！”林无尘唤道。
诸葛晦转身立于檀木门内，周身流转的周天星辉忽明忽暗。
“盘坐时切莫命门失守。”林无尘正色道。
苍老的容颜绽开星河般的笑意。“老夫守着北斗罡步呢。”玄色鹤氅带起劲风，消失在云纹禁制后。
诸葛晦的遁光消散于天际，林无尘默然垂首，指尖轻触玉凳。寒意自掌心沁入，他倏然回神，转身轻整案上《万域堪舆录》。距启程荒墟尚余十二时辰，暗忖间环视空空荡荡的剑阁。
护山大阵的震荡倏然真切，玄玑真人“灵脉如劫”之言蓦地浮现心头。“天地本是无量劫的显化，灵脉变迁如宿命无常。”
正欲掐指推演当下命数，檀木门轰然洞开。萧谒鹤虎步生风闯入，怀中百兵匣篆刻的离火符文明灭不定。
“萧师叔，”林无尘拱手笑道，“今日端的是要传我琅嬛兵解术？”
萧谒鹤抬脚轻震，檀木门应声闭合。“休要饶舌，师叔知你盼着我来指点演练。”他目光扫过剑阁，识破诸葛晦布下的七星禁制，确认少主安危无虞。
林无尘见这虬髯大汉周身灵光流转，负着百兵匣转向演武台。肩头悬一柄梧桐古琴。
萧谒鹤抬手按向百兵匣，离火符文骤亮。匣中青鳞剑、透骨匕、紫玉阴阳斩鱼贯而出，寒芒流转如星坠。
“好个没大没小的猢狲儿！”萧谒鹤笑道，“又在诸葛老儿身上种了几根困心针？适才廊下相逢，他驾遁光疾行如赴死对头的大殓。”
林无尘展颜一笑。这许多修士中，他最亲近萧谒鹤。早知此人胸襟阔达，惯爱谈笑打趣。与其说是师长，倒更像同辈挚友。
萧谒鹤摘下背负的梧桐古琴，玉指轻拢慢捻调准宫商。“若学哑蝉不开口，便作千年玉面猴。”琴韵铿锵间随意吟哦。
少年起身上前：“萧师叔此刻尚有余暇抚琴弄曲？论道时辰将至，岂非有违戒律？”
“今日本就是老道们论辩快活之际。”萧谒鹤信手拨弦试音，冰蚕丝弦泛出清越龙吟。
“叶师叔呢？我剑诀尚未全盘领悟......”
“叶长老需领第二波弟子入荒墟。如今伴你左右者，唯萧某这个方才血战归来的老骨头。三焦郁火翻涌，正合以乐律调和。”
说着弹起《玄鹤衔芝》曲，侧耳聆听琴意流转。
“玄霜城长老会早己明判：此子无破军之勇，当参羽征之律。免得黄粱百年虚度。”萧谒鹤戏言道。
“既是如此，倒要闻萧师叔高歌一曲，好教弟子明悟何为剑胆琴心。”
“噫吁嚱！”萧谒鹤长笑震落屋梁冰棱，冰蚕丝上流出《琼霄引》。琴音激荡间歌诀破空：
“流霞半卷掩轻舟，
玄鸟衔珠落玉楼。
欲问瑶台芝兰径，
且观莲座露华收。
鹤鸣深谷三生诺，
剑刻寒潭五夜讴。
莫道霓裳无觅处，
绛云深处自含羞。”
“指节粗钝仍可闻道。”林无尘道，“若让我母亲听闻你在玄霜城中唱淫词艳曲，定将你双耳钉在九霄壁上听罡风。”
萧谒鹤左耳：“此耳早因窥听少主奏《沧浪诀》被剑气所伤。”
“想来萧师叔早己忘却榻中藏玉龙沙之事？”林无尘自寒玉长案摄来玄武阵扣于腰间，玄光障嗡鸣轻颤，黑白二气如游鱼环身，正是卸力化劲的护体至宝。“既如此，不妨试剑！”
萧谒鹤虎目圆睁佯惊：“原是少主的玄冥妙手！且守定三关要隘——看师叔如何雪前耻！”五指虚握间青鳞剑出鞘绽出幽绿冥火，正是修罗十三式中以煞破罡的杀招“阎罗叩关”。
林无尘擎起惊鸿剑，真元贯于腕间试其韧劲，足踏七星阵位。他刻意摹仿苏慕白平日炼药的气度，端出肃穆架势，模样甚是谐趣。
“且看宗主钦点的传功长老，真真儿是个痴人，”林无尘口中念念，“‘破岳真君’，倒忘了授我玄武阵的要诀。”言罢以剑尖挑开腰间青玉符。
“身处两仪域中，守御需稳若山岳，进击当疾似流云，”萧谒鹤提点道，“虚招惑敌乱其阵脚，伺机寻隙首取要害。此玄武阵，虽能化解刚猛劲道，却难挡绵柔寸劲！”
林无尘忽将惊鸿剑朝天一引，虚晃一招，剑锋陡转以玄冰破玉之势递出，分寸拿捏正合冲破两仪壁垒的关窍。
萧谒鹤凝视林无尘攻势，首至剑锋临身才侧转避过。罡气翻涌间朗声道：“腾挪时机的确精湛，然下盘空门尽露。若换作生死搏杀，敌手抬指间便可取你性命。”
林无尘顺势旋身后撤三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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