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雪又开始下了。
只是不如之前下的不停，静棠院内灯火通明，高悬的琉璃灯盏映照着下方一张张神色各异的脸。空气凝滞，仿佛比屋外的夜色更沉几分。
老夫人蒋氏居于上首，手中捻着一串沉香木佛珠，眼皮半耷，辨不清情绪。
林承南也从书房内出来了，他坐在蒋氏的下首正在喝茶。
一阵急促而略显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门帘被猛地掀起，裹挟着一股风尘仆仆的寒意。当先进来的正是林承煜。他穿着一身宝蓝锦缎常服，肩头沾染了雪花，眉眼间是挥之不去的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压抑的、几乎要喷薄而出的阴郁怒火。目他一进门，便精准地钉在了坐在老夫人右下首的林惋棠身上。
紧跟其后的是林承志。与林承煜的躁郁不同，他一袭月白云纹锦袍，外罩墨色鹤氅，步伐沉稳，神情疏淡，带着一种久居书斋的清冷。他先是对着上首的老夫人躬身行礼，仪态无可挑剔：“祖母，孙儿回来了。”声音清朗，听不出太多波澜。目光转向林惋棠时，笑容未变，只是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快、极复杂的探究，恭敬中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疏离：“三姐好。”
林惋棠早己起身。她穿着素雅的月白襦裙，发间只簪了一支简单的珠花，低眉顺眼，仪态万方。在林承煜刀子般的目光和林承志漠然的审视下，她屈膝行礼，声音清冷如碎玉：“惋棠见过大哥、六弟。恭迎二位回府。”姿态无可挑剔，挑不出一丝错处。
“呵，”一声短促的、充满了冷意的嗤笑从林承煜喉间溢出，他根本未理会林惋棠的礼数，径首走到林承南下首的位置坐下，端起丫鬟奉上的热茶，狠狠灌了一口，滚烫的茶水似乎都未能压下他心头的邪火。他重重将茶碗顿在几上，发出“哐”的一声脆响，震得旁边侍立的丫鬟肩膀一缩。
老夫人捻动佛珠的手指微微一顿，抬了抬眼，瞪着林承煜道：“胡闹，在外待久了怎么没有礼数了？！”
林承煜被老夫人批评，立刻叫道：“祖母！”
“闭嘴！”林承南不等老夫人发话，怒视道。“成何体统！见到祖母还不问安？！”
“爹！我——”林承煜还想说什么。门忽然被推开，只见三姨娘和西姨娘还有林舒月一起走了进来，三个人的眼神都落到了正怒目圆睁的大少爷林承煜身上。
看样子这个愚蠢的大少爷又要搞什么花头精了。西姨娘用帕子掩了掩嘴角，一副看好戏的样子，眼神转了一圈又落到了自家儿子林承志身上，可惜了自己家儿子的脑袋，是个庶出。
“爹！”林承煜双目赤红，猛地挣脱开林承志按在肩头的手，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困兽，竟首首指向端坐如常的林惋棠，那根颤抖的手指几乎要戳到她挺秀的鼻尖，“你让我闭嘴？你怎么不问问她！问问你的好女儿！问问她到底干了什么好事？！是她！一定是她！”
他胸膛剧烈起伏，声音嘶哑变调，对于母亲的中毒，这些日子以来自己妹妹的受挫，他冲口而出：“就是你毒害了我的母亲！你害的你姐姐被罚！爹！这就是你养的好女儿！一个搅家精！一个祸害！”
“哐啷——！”一声脆响，是林承南手中的茶盏被他摔在地上，滚烫的茶汤泼了一地。他素来清冷矜持、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裂痕。
三姨娘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地捂住了嘴，看向林惋棠此刻正一脸面无表情。
西姨娘手中的帕子也忘了掩嘴，惊愕地张大了眼，随即眼底却飞快地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混合着幸灾乐祸与“果然如此”的快意。
林舒月则温顺的站在一旁吗，冷眼看着林承煜。
老夫人蒋氏捻着佛珠的手骤然停滞！那串乌沉沉的沉香木珠子被紧紧攥在掌心。她猛地抬起眼皮，那双浑浊却异常锐利的眼睛，狠狠剜向失态的嫡长孙林承煜，仿佛要将他那口无遮拦的混账模样钉在耻辱柱上。随即，那目光沉沉地转向了风暴中心的林惋棠——此刻依旧低眉垂目。
整个静棠院，只剩下林承煜愤怒的喘息声，还有窗外簌簌落雪的轻响。
林承南面色铁青的看着林承煜，“你个孽子！”
“爹！你还没明白嘛！！是这个祸害搞得我们家里鸡犬不宁！！你丢官也是她害的！！！都是她！！”林承煜愤怒的大喊。
而此刻林惋棠终于缓缓抬起了眼睫。
她的脸上，依旧没有预料中的惊慌失措，甚至连一丝被诬蔑的委屈愤懑都没有。那双清亮如寒潭的眸子，平静地望向因极度愤怒和恐惧而面孔扭曲的林承煜，甚至带着一丝近乎悲悯的、洞悉一切的透彻。
她没有立刻反驳，只是微微侧过身，正对着林承煜的方向。
“大哥。”她开口了，声音依旧是清清冷冷的。
林惋棠的声音不高，甚至带着一丝少女独有的清婉，但字字清晰，精准地刺破林承煜癫狂的嘶吼。
“你说我毒害主母？你可有证据？”
“你说我连累父亲丢官，你可知事情全貌？”
“你说我害的二姐禁足，你可知下旨的是陛下。”
每一问，都像一把小锤，轻轻敲在紧绷的鼓面上，震得人心头发颤。她的目光毫无惧意地迎向林承煜几乎要喷火的双眼，那里面燃烧的疯狂似乎都被这潭深不见底的平静吸进去几分。
“如若你说我是祸害，”她微微停顿，眼波流转，扫过老夫人紧绷的下颌，掠过父亲林承南铁青的面孔，最后再次落回林承煜身上，声音陡然带上了一丝微妙的、近乎天真的困惑，“那是否说明你对陛下不满？甚至你觉得陛下处事没你清楚？只有你看清楚了事实的真相？？？”
这一问，石破天惊！字字诛心！
“轰隆——！”
仿佛一道无声的惊雷劈在了静棠院每个人的头顶。林承煜的愤怒瞬间被冻住了，他猛地后退一步，脸上的血色“唰”地褪尽，煞白如纸，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质疑圣裁？不满陛下？这顶帽子扣下来，足以压垮整个林家！
林承南浑身剧震，他猛地瞪向林承煜，眼神里充满了惊怒和后怕，这个蠢货！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孽子！竟敢口出如此狂言！这是要把林家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林惋棠却仿佛没看到这几乎令人窒息的气氛。她微微偏头，露出那截纤细白皙、看似无比脆弱的脖颈，无辜地眨了眨眼，声音里甚至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不谙世事的疑惑：
“那——你为何不上那乾坤殿，不去陛下跟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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