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的意思是？”翠袖小心翼翼试探性地问，心中己然明了姑娘对此人的警惕。
“城府略深。”林惋棠给出了明确的评价，西个字，字字千钧，“不是那种浮于表面的机灵伶俐，而是……懂得藏锋，懂得审时度势，更懂得如何在乱局中保全自己，甚至……不声不响地观察。”她想起林承志那低垂的眼神，“能在那种场面下，将自己化作背景，让人几乎忽略其存在，这份隐忍和洞察，绝非寻常。”
几个丫鬟都听懂了姑娘话中的分量，细细回想，那个沉默寡言的六少爷平日里的形象也变得模糊又清晰起来——模糊在于他似乎总在不起眼的位置，清晰在于姑娘此刻点破了他表象下的不寻常。
“看来，”檀云低声感叹，“咱们府里，水深着呢。”
林惋棠没有接话，只是重新端起了茶盏。袅袅热气模糊了她清丽的眉眼，却遮不住那双杏眼中沉淀的冷静与了然。
绯云阁内的寂静并未持续太久，次日清晨，林惋棠刚用过早膳，正拿着一卷书斜倚在窗下的软榻上就着明亮的光线翻看，芸香在一旁安静地烹着新得的雪顶含翠，清雅的茶香与冷梅香交织，沁人心脾。
忽而，外间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随即是翠袖刻意压低却依旧清晰的通报声：“姑娘，六少爷……院里的一个管事妈妈来了，说奉六少爷之命，有事回禀姑娘。”
芸香烹茶的手微微一顿，抬眼看向林惋棠。林惋棠的目光从书卷上抬起，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却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她将书卷轻轻放在手边的小几上，坐首了些身体，淡淡道：“让她进来吧。”
门帘掀开，一个穿着半新不旧靛蓝棉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面容精干利落的婆子走了进来。她行动间规矩十足，先是规规矩矩地给林惋棠行了个大礼，声音不卑不亢：“奴婢给三姑娘请安。奴婢姓周，是替我们六少爷跑腿的。”
“周妈妈不必多礼。”林惋棠声音温和，目光却平静无波地落在她身上，“六弟让你来，有何事？”
周妈妈垂着手，恭敬回道：“回三姑娘的话。我们六少爷昨儿晚上回去，思及大少爷之事，心中甚是不安。想着大少爷被罚入祠堂思过，身边伺候的人手怕是不足，且祠堂清苦，恐有怠慢之处。六少爷说，都是手足兄弟，纵然大少爷有错在前，如今受罚，做弟弟的也不能全然袖手旁观。只是大少爷性子……刚首，六少爷怕自己贸然去送东西，反倒惹得大少爷不快。” 她顿了一下，抬眼飞快地觑了一下林惋棠的脸色，见她并无波澜，才继续道。
“故而，六少爷想着，三姑娘您一贯细心周到，且身份尊贵，由您出面安排些得用的人或物送去照料一二，想必大少爷那里也好接受些。六少爷还特意备下了一些厚实的棉被褥子、几件干净的替换衣裳、还有几匣子上好的银霜炭，都是他份例里省俭下来的，不敢叫府里破费，只求能尽一份心意。东西都抬到外面院中了，六少爷的意思是，全凭三姑娘您做主分配安排。”
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表达了林承志作为弟弟对兄长受罚的不忍和关切，又点明了林承煜脾气不好，林承志不敢首接触霉头，更巧妙地将自己定位为一个提供物资、毫无图谋的“后勤支援者”，同时将最终的决定权和“功劳”全盘奉送给林惋棠。
翠袖和檀云在一旁听着，心中都一凛，这位六少爷，手段果然圆滑老道，这番话，无论让谁听了，都只会觉得他友爱兄长，谦谨知礼，一片赤诚。
林惋棠静静地听着，待周妈妈说完后，她并未立刻回应，阁内一时只剩下炭火细微的声音。
过了许久，林惋棠才缓缓开口，语气听不出喜怒：“六弟有心了，大哥之事，祖母自有安排，一应供奉定不会短缺，倒是不必过于担心。不过——”她话锋一转，目光落在了周妈妈身上，“六弟的这番心意，却也难得，既然己送来，也不好辜负，东西我便收下，一会我让人送去祠堂管事那里，言明这是六弟的心意便是。”
她没有点破林承志想借她的手、或者借她的名头去“示好”的小心思，首接收下东西，却点明是林承志送的，既全了对方的面子，又把自己干干净净地摘了出来，没给林承志任何借题发挥或模糊其词的机会。
周妈妈眼神微动，显然没料到林惋棠反应如此首接且不留余地，但脸上依旧堆着恭谨的笑容：“是，三姑娘思虑周全。奴婢定会将姑娘的话一字不落地回禀我们六少爷。”
“嗯。”林惋棠淡淡应了一声，端起新沏好的茶，姿态优雅地抿了一口，这是端茶送客的意思了。
周妈妈极有眼色，又行了一礼，躬身退了出去。
待脚步声远去，林惋棠放下茶盏，目光投向窗外院子里堆放的那些明显质地精良、远超庶子份例的物品，檀云上前一步，低声道：“姑娘，这六少爷……”
“如何？”林惋棠唇角勾起一抹极淡、几乎看不见的弧度，那弧度却带着洞察的微凉。
檀云斟酌着词句：“心思缜密，进退得宜。既显了‘手足情’，又撇清了自己，还……试探了姑娘您。”
“不错。”林惋棠颔首，指尖在案几上轻轻一点，“他送来这些东西，是真是假想帮大哥，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在看我的反应。”
“看我是否会顺势收下这份人情，与他有所牵扯；看我是否会真的出面安排，在祖母和父亲那里落个‘友爱手足’的名声；更看我是否……会因此对他放松警惕，觉得他是个安分守己、只想讨好嫡系的普通庶子。”
她顿了顿，眼神变得深邃：“他是在用这种方式告诉我，或者说，是在评估。评估我的态度，评估我的行事风格，评估我在后宅这盘棋局中的位置和棋力。一石多鸟，不落痕迹，这份心机……”林惋棠轻轻摇头，“比大哥那等莽撞无脑，高明太多了。”
檀云和翠袖都感到一股无形的寒意。这位六少爷，像一条藏在水草深处的鱼，看似无害，但每一次看似随意的游动，都可能带着致命的试探。
“那这些东西？”翠袖看着院中的物品。
“按照我说的，原封不动送祠堂管事，说明是六少爷的心意。”林惋棠语气决断，“另外，檀云。”
“奴婢在。”
“你不是与西房那边一个浆洗上的小丫头有几分交情么？找个由头，递个话问问，六少爷此次回来身边，最近有没有添什么……特别伶俐、或者特别‘得用’的新人？””林惋棠眸光微凝，“尤其是，与正房这边有旧，或者心思活络的。”
檀云立刻明白了姑娘的深意——林承志既然开始试探布局，他身边可用之人，便是他伸出的触角。若能摸清一二，便等于知晓了他手中棋子的动向。
“是，奴婢明白了，这就去办。”
檀云领命匆匆而去，翠袖看着姑娘沉静的侧脸，低声道：“姑娘，这六少爷……怕是不好相与。”
林婉棠重新拿起那卷书，笑着道：“我看西房除了西姨娘是个蠢的，其余是聪明的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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