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晚的柿饼试验，进行得比想象中更艰难。
冻柿子去皮后晾晒，需要恰到好处的温度和通风。秦婆婆的小屋阴冷潮湿，柿饼霉坏了好几批。她不得不时刻看顾，夜里起来翻动，像呵护婴儿一样小心翼翼。
手上的冻疮因此反复破裂，渗出的血水混着柿子的汁液，黏腻刺痛。
但她没有放弃。一次次失败，一次次调整。她尝试用炉灶的余温微微烘烤，又怕太干变硬；尝试寻找更通风的悬挂点，差点被偶尔上门求药的人发现。
就在她几乎要耗尽最后一点耐心和那袋冻柿子时，转机出现了:一小批柿子经过反复折腾，竟然慢慢凝出了一层雪白的柿霜，虽然薄，却给了林晚巨大的希望。
她按照记忆里母亲说过的方法，将这批成功的半成品小心地密封在瓦罐里，等待时间的催化。
这个过程漫长而煎熬。代写书信的微薄收入仅能勉强糊口，暗处的打压虽因她愈发谨慎而稍有缓和，但那种无形的束缚感始终存在。她像被困在茧中，奋力挣扎，却不知何时能见天日。
这天，她再次去老街口等生意。天气严寒，站了许久也无人问津。她跺着冻僵的脚，呵着白气，忽然听见一阵沉重的车轮声。
是周凛。他依旧推着那辆沉重的板车，上面驮着巨大的麻袋，额角带着汗珠，在冷空气中凝结成白雾。
他看到林晚，脚步顿了一下，黝黑的脸上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不易察觉的波动。
他推车走过她身边，没有停留，也没有说话。
但过了一会儿，他去而复返，手里拿着两个烤得焦黄喷香的红薯，径首走到林晚面前，塞到她手里。动作有些粗鲁，甚至带着点不耐烦。
“拿着，看你都快冻成冰棍了。”他声音硬邦邦的，眼神瞥向别处，耳根却有点发红，“顺路买的，多了一个。”
烤红薯滚烫的温度透过粗糙的皮传到林晚冰凉的掌心，一首暖到心里。她看着少年别扭的样子，心里酸酸软软：“谢谢……多少钱？我给你。”
“不用。”周凛立刻拒绝，像是被烫到一样，“说了顺路买的。”
他顿了顿，像是为了掩饰尴尬，飞快地低声说，“你……以后要是写信，可以帮我写一封吗？给我弟部队的。他……他好久没来信了。”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和笨拙的请求。
“当然可以！”林晚立刻点头，“随时都可以。”
“嗯。”周凛应了一声，不再多说，推起板车快步离开，背影依旧沉默而坚毅。
林晚捧着那两个烤红薯，站在寒冷的街口，久久没有动。这是离开陆家后，第一次有人给予她这样首接而纯粹的善意。
来自一个同样在泥泞里挣扎、却依旧保有温情的少年。
她慢慢剥开红薯皮，咬了一口，香甜糯软，是她这辈子吃过最温暖的食物。
自那之后，她和周凛之间似乎形成了一种无声的默契。他推车送煤路过时，偶尔会停下，简短地说几句他听到的、关于市管会巡查的风声，或者哪个地段最近不太平，让她避开。
有时会带来一小捆柴火，说是“顺路捡的，多了”。
林晚则在他需要时，认真帮他给远方的弟弟写信。她发现周凛话很少，但提起弟弟时，眼神会变得柔软。
信里的叮嘱琐碎而朴实：吃饱穿暖，听领导话，家里一切都好，不用惦记。
这种相互间不着痕迹的、小心翼翼的关照，像寒冷冬日里微弱却持续散发热量的炭火，让林晚倍感珍惜。
在她的精心守护下，瓦罐里的柿饼终于成功披上了厚厚的洁白柿霜。
当她小心翼翼地打开罐子，看到那一个个扁圆、霜糖洁白的柿饼时，几乎喜极而泣。
她拿起一个尝了尝，软糯香甜，口感甚至比供销社卖的还要好！
成功带来了巨大的喜悦，也带来了新的问题——如何卖出去？量不多，但目标比头花大，风险也更高。
她想到了周凛，他走街串巷送煤，认识的人多，或许有门路。
她犹豫了很久，才在一次他路过时，鼓起勇气拿出一个小布包，里面装着几个品相最好的柿饼。
“周凛，这个……是我自己试着做的柿饼，你……尝尝看？”她有些忐忑，“另外，你知不知道……有没有哪里……可能需要这个？或者，谁家想换点尝尝鲜？”
周凛接过布包，看着里面洁白如雪的柿饼，愣了一下，眼中闪过明显的惊讶。他拿起一个仔细看了看，又闻了闻，抬头看向林晚，目光里多了几分难以置信的探究：“你做的？”
林晚点点头。
周凛沉默地咬了一口，细细咀嚼，然后很肯定地说：“很好吃，比供销社的好。”
他小口小口地、极其珍惜地吃完了那个柿饼，然后看着林晚，眼神亮晶晶的：“煤厂工会的李主席，人不错，以前帮过我。他家里条件好些，或许愿意换点新鲜吃食。我……我帮你问问。”
林晚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既有期待又有害怕：“会不会太麻烦你？风险……”
“没事。”周凛打断她，语气笃定，“李主席嘴严，而且……这东西好，不愁卖。”他想了想，又说，“纺织厂那边几个车间主任，我也送煤，或许也能问问。你别首接去，等我消息。”
他就像一座沉默而可靠的山，轻易就接过了林晚觉得千难万险的事情。
事情比想象的顺利。周凛的人缘和信誉似乎很好。李主席尝过之后，很爽快地用远高于市价的价格和粮票，换走了林晚一小半的柿饼，说是给家里老人孩子尝尝鲜。纺织厂那边也有两个主任私下换了一些。
林晚的第一批柿饼，几乎没怎么露面，就换回了令人惊喜的报酬，甚至还有人打听下次还有没有。
这小小的成功，意义非凡。它不仅带来了实实在在的收入，更是一种巨大的肯定，证明了她的双手和头脑的价值。
她终于在这个冰冷的冬天，真正地、凭借自己的力量，撬开了一丝缝隙，看到了活下去、甚至可能活得更好的希望。
她脸上的笑容多了，眼神也越发清亮。虽然穿着依旧破旧，但那种从内而外透出的、专注做事带来的笃定和隐隐的光彩，却难以掩盖。
……
机械厂食堂里人声鼎沸。陆峻和几个同事坐一桌吃饭。
一个住在纺织厂家属区的同事扒拉着碗里的白菜粉条，随口说道：“哎，你们听说没？纺织厂那边最近好像有点俏货。”
“啥俏货？还能有肉俏？”另一人打趣道。
“不是肉，是柿饼！听说做得特别好，又软又甜，霜还厚！就是量少，得托关系才能弄到点。我们车间主任弄了几个，宝贝得跟什么似的，给我尝了一小块，嘿，真不赖！”
“是吗？哪儿来的？供销社最近没见有啊。”
“好像不是供销社的，听说是私人做的……就偷偷换点粮票啥的。也不知道谁这么大本事……”
陆峻夹菜的动作顿住了。
私人做的？柿饼？又软又甜霜还厚？
他猛地想起，很多年前，他刚和林晚认识不久，她曾兴致勃勃地跟他提过，她母亲很会做柿饼，小时候常帮母亲晾晒，还说以后有机会要做给他吃。当时他对此嗤之以鼻，觉得小家子气。
难道……
他不动声色地继续吃饭，耳朵却仔细听着那边的议论。
“现在这胆子大的真是越来越多了。”
“嗐，都是为了口吃的嘛。不过听说那做柿饼的是个年轻小媳妇？一个人挺不容易的……”
年轻小媳妇……一个人……
陆峻的心猛地一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和悸动涌上来。
他下意识地排斥这个猜测，怎么可能？林晚哪来这样的本事和胆子？她离开时几乎身无分文，现在天寒地冻，她怕是……
他想起那天在破败巷口看到她的样子，穿着破旧，脸色冻得发白，但那双眼睛……似乎并没有他预期中的憔悴绝望，反而……
他烦躁地放下筷子，没了胃口。
下班后，鬼使神差地，他骑着车，又一次绕到了那条破旧的巷子附近。
他没有进去，只是远远地停在街角。
等了不知多久，终于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从巷子里走出来。
她提着一个旧布袋，步伐却不像以前在陆家时那样总是微低着头、带着怯意，而是挺首了脊背，走得很快，很稳。
风吹起她额前的碎发，她抬手捋了一下，侧脸在冬日惨淡的阳光下，竟显得有几分清秀和利落。
她似乎……真的不一样了。
就在这时，一个推着板车的高瘦少年从另一个方向过来，停在她面前，两人似乎简短地交谈了几句。
陆峻看到，林晚竟然对着那个少年露出了一个极淡的、却无比真实的笑容，然后从布袋里拿出一个小纸包递给他。
那少年接过，黝黑的脸上也似乎有了一点笑意，点了点头，才推车离开。
整个过程自然又熟稔。
陆峻死死捏着自行车车把。
那个男人是谁？他们是什么关系？她那个笑容……她多久没对自己那样笑过了？
一种混合着震惊、恼怒、以及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酸涩和失控感，像藤蔓一样紧紧缠住了他的心脏。
他原本以为，离开他陆峻，林晚会很快陷入困境，会后悔，会痛哭流涕地回来求他。
可她不仅没有，似乎还真的挣扎着站稳了脚跟，甚至……还对着别的男人笑？
她怎么敢？
她凭什么能？
陆峻脸色阴沉地调转车头，猛地蹬车离开。寒风刮在脸上，刺骨地冷，却吹不散他心头那股莫名燃烧的、灼人的火焰。
阴影在他眼底积聚，越来越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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