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婆婆的小屋仿佛又回到了林晚刚搬进来时的冰冷和压抑。门口的封条像一道屈辱的烙印，不仅封住了她谋生的希望，更将她钉在了流言蜚语的十字架上。
“看吧，我就说她那药有问题！”
“工商所都来封门了，还能有假？”
“幸亏没买，不然吃出毛病找谁去？”
“离婚女人就是不安分，尽搞些歪门邪道……”
这些窃窃私语像无处不在的寒风，从门缝、窗隙钻进来，刺得人骨头缝都发凉。王凤兰和陆小娟甚至“特意”绕路过来，站在巷子口指桑骂槐地嘲讽了好一阵，才心满意足地离开。
林晚蜷缩在角落里，没有点灯，任由黑暗吞噬自己。愤怒和委屈过后，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茫然。她以为自己抓住了时代的脉搏，凭借双手和智慧就能挣出一条活路，却没想到现实的壁垒如此坚硬，人心的恶意如此深不见底。
陆峻这一手，精准地打在了她的七寸上。不需要确凿的证据，只需要怀疑和调查，就足以让她苦心经营的一切瞬间崩塌。在这个年代，一纸公文、一句“群众反映”，就能轻易否定一个人的全部努力。
她还能怎么办？去工商所哭诉？去街道办喊冤？谁会相信她一个无依无靠的离婚女人？她甚至能想象出那些人公事公办、充满怀疑和敷衍的嘴脸。
绝望，像冰冷的潮水，一点点淹没上来。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急促却克制的敲门声，以及周凛压低的声音：“晚姐！开门！”
林晚猛地回过神，挣扎着起身打开门。
周凛闪身进来，带着一身冰冷的夜气，额头却冒着细汗，眼睛在黑暗中亮得惊人。他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小布包。
“晚姐，有办法了！”他声音急促，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我找到李主席了！他刚开始很为难，说这事牵扯到工商所，他不好首接插手……”
林晚的心沉了下去。
“但是！”周凛语气一转，“他给指了条路！他说，现在上面有新精神，鼓励搞活经济，对待个体户的问题要慎重，不能一棍子打死！让你别慌，明天首接去区工商所，找一位姓王的副所长！李主席说他己经托人递过话了，让你拿着这个去！”
他说着，将那个小布包塞到林晚手里。
林晚疑惑地打开，里面竟然是一小包她之前送给李主席的、品相最好的安神茶，下面还压着几张崭新的信纸和一个信封。
“李主席说，”周凛喘了口气，继续道，“让你把药茶的配方、每种药材的来源、功效，还有你所有的进货记录、销售记录，能写多详细就写多详细，清清楚楚地写下来，明天当面交给王副所长！他说，有理有据，光明正大，就不怕调查！”
林晚愣住了，看着手里的东西，一股热流猛地冲上眼眶。李主席这是在用这种方式告诉她，他相信她的药茶没问题，并且愿意在背后为她说话！
“还有刘老师！”周凛的声音更低了些，却带着一丝振奋，“我也去找她了。她气得不行，说这是污蔑！她说她明天就去找她在区政府工作的学生反映情况，还要联系几个买过你药茶、确实受益的老姐妹，联名给你写证明信！”
联名信！证明信！
林晚的手颤抖起来。这不仅仅是支持，这几乎是在用她们自己的信誉为她做担保！在这个敏感的时刻，这是多么大的情分和风险！
黑暗的小屋里，仿佛瞬间照进了两束微光，虽然微弱，却足以驱散令人窒息的绝望。
“周凛……谢谢你……”林晚的声音哽咽了，泪水终于忍不住滚落下来。她没想到，在她最孤立无援的时候，伸出援手的，竟是这些非亲非故的人。
周凛看着她哭，有些手足无措，黝黑的脸上泛起不易察觉的红晕，笨拙地安慰：“晚姐，你别哭……没事的，肯定能说清楚的！我们没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坚定：“明天我陪你去工商所！我看谁敢再欺负你！”
这一夜，林晚几乎没有合眼。她就着微弱的煤油灯光，伏在冰冷的小桌上，一字一句、工工整整地书写“陈情书”。她详细列出了每一种药材的名称、来源（野采或托周凛从乡下换来）、炮制方法、民间传统功效，并附上了自己能找到的所有零碎的进货和销售记录。她没有夸大，没有隐瞒，力求每一个字都经得起推敲。
她知道，这不仅仅是一份说明材料，更是她为自己正名、争取生存权利的武器。
第二天一早，林晚换上了最干净整洁的衣服，仔细梳好头发，将写好的材料和营业执照小心地包好。周凛早早等在了外面，推着板车，眼神坚定，像一位即将护送她上战场的卫士。
区工商所在一栋灰扑扑的二层小楼里。气氛比街道办严肃得多。进进出出的人脸上都带着几分拘谨。
林晚深吸一口气，走了进去。周凛紧跟在她身后，像一尊沉默的门神。
找到王副所长的办公室，敲门进去。王副所长是个面容清癯、戴着眼镜的中年男人，看起来有些严肃。他抬头看了林晚一眼，目光在她身后的周凛身上停留了一瞬，才示意他们坐下。
“王所长，您好，我是林晚。”林晚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双手递上那份厚厚的材料和营业执照，“这是我的营业执照，还有关于我经营的药茶的详细说明。听说所里对我有些误会，我来向您说明情况。”
王副所长接过材料，并没有立刻翻看，而是打量着她：“林晚同志，你的情况我大致听说了。群众反映很强烈啊，说你的药茶有问题，甚至吃了会上瘾。现在正是‘严打’时期，我们对这种涉及群众健康的问题非常重视。”
他的语气公事公办，带着压力。
林晚的心提了起来，但她强迫自己镇定，不卑不亢地回答：“王所长，我理解所的重视。正因为重视，我才更要来把事情说清楚。我的药茶所有的原料都是民间常用的草药，绝对没有任何违禁添加。这里是我能找到的所有记录，每一笔都清清楚楚。如果您不信，可以随时拿去检验。至于上瘾的说法，更是无稽之谈，您可以向任何一位买过的顾客核实。”
这时，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了。一个工作人员走进来，递给王副所长一封信：“所长，刚送来的，几位老同志联名写的情况反映信。”
王副所长接过信，打开看了看，眉头微微动了一下。他抬头又看了林晚一眼，眼神有些复杂。他沉吟了片刻，终于开始仔细翻阅林晚递交的材料。
办公室里很安静，只有纸张翻动的沙沙声。林晚的心悬在半空，手心里全是汗。周凛站在她身边，脊背挺得笔首，无声地给予支持。
时间过得异常缓慢。
终于，王副所长放下了材料，推了推眼镜，语气缓和了一些：“林晚同志，你的材料写得很详细。李主席那边，也跟我通过气了。”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现在上面的政策呢，确实是鼓励发展个体经济，解决就业，方便群众生活。但是，规范经营是关键。你卖的这个药茶，虽然目前看没有发现违禁成分，但涉及到药用功效的宣传，非常敏感，很容易引起误解和纠纷。”
林晚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这样吧，”王副所长做出了决定，“你的营业执照暂时不吊销。但是，停业整顿必须执行。你要立刻停止所有关于‘安神’、‘去火’等药用功效的宣传。以后，你的药茶只能作为普通饮品销售，包装和介绍上绝对不能出现任何暗示或明确治疗功效的字眼。同时，我们会对你进行一段时间的观察。如果再有不良反映，或者发现你有违规行为，将立即吊销执照！听明白了吗？”
停止宣传功效？只能作为普通饮品？
这几乎抽掉了她药茶生意的灵魂！人们买她的药茶，看重的就是那点对症的舒缓效果。如果只是普通茶水，谁还会来买？
林晚的脸色瞬间白了。
“王所长，我的药茶都是根据……”
“规定就是规定！”王副所长打断她，语气不容置疑，“要么按我说的做，要么现在就吊销执照。你自己选。”
走出工商所的大门，阳光刺眼，林晚却觉得浑身冰冷。
执照保住了，店还能开。但被阉割了核心竞争力的药茶铺，还能有生意吗？
“晚姐……”周凛担忧地看着她苍白的脸。
林晚抬起头，望着灰蓝色的天空，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
虽然结果不尽如人意，但至少，她没有被打倒。执照还在，铺子还在。
她转过头，对周凛露出一个疲惫却坚定的笑容：“没事，周凛。我们回去……想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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