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虎团的临时驻地，气氛压抑得像暴雨前的天空。
贺山没有把自己关起来。他坐在临时医务所的门槛上，任由卫生员往他高高肿起的半边脸上涂抹着气味刺鼻的草药。他没有看镜子，目光落在院子里那些东倒西歪的兵身上。
他们是演习中的“阵亡”人员。有的脚踝扭伤，有的胳膊上蹭着大块的淤青，一个个垂头丧气，像斗败的公鸡。
猛虎团的政委铁青着脸走过来，一屁股坐在贺山旁边，压着火气：“老贺，这叫什么事！简首是奇耻大辱！那个杨铁，就是个投机取巧的泥鳅，打仗哪有这么打的！”
贺山没说话，他拿起身边一支“阵亡”士兵的步枪，熟练地拉开枪栓，看了看里面。枪膛里还留着训练的火药味。
过了许久，他才开口，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老张，你说，如果昨天那颗打断旗杆的子弹，瞄准的是我的脑袋呢？”
政委一愣。
“如果那个王大山扇过来的不是巴掌，而是一把捅进我腰子的刺刀呢？”贺山继续问，他没有看政委，像是在问自己，“如果我的指挥部真的被一锅端了，山下那一千多号弟兄，得有多少人回不来？”
政委张了张嘴，说不出话了。
“他不是在羞辱我。”贺山放下枪，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那口气仿佛带走了他身上所有的傲气，“他是在给我，给我们所有人，上了一堂课。一堂……代价昂贵的课。”
这堂课的另一个“主角”，王大山，正经历着人生中前所未有的烦恼。
他成了名人。
走到哪儿，都有人对他指指点点。在食堂打饭，一个其他部队的小战士，端着饭碗，小心翼翼地凑过来，满脸崇拜地问：“王……王连长，我能问问……扇师级干部一巴掌，是啥感觉啊？”
王大山一口小米饭呛在喉咙里，咳得满脸通红。
周围瞬间围上了一圈人，目光里全是好奇、敬畏，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羡慕。王大山感觉自己像动物园里被围观的猴子，他“噌”地站起来，把饭碗重重往桌上一顿。
“啥感觉？感觉老子手到现在还麻着呢！看什么看？都没吃过饭啊！”
他端着饭碗，怒气冲冲地挤出人群，找了个角落蹲下。饭菜再香，也吃得不是滋味。这种感觉，比在战场上挨一枪还难受。
胜利的喜悦，正在以一种奇怪的方式，变成一种负担。钢铁营成了延安城外最特殊的存在。人们看他们的眼神，不再是单纯的嘲笑或不解，而是混杂着敬畏、疏远和一丝警惕的复杂情绪。他们赢了，却好像被所有人孤立了。
杨铁的窑洞里，高大首长的警卫员走了进来，敬了个礼。
“杨营长，首长请您过去一趟。”警卫员顿了顿，补充道，“首长还说，把王大山连长也带上。”
正擦着枪的杨铁动作停了停，随即了然。
他找到正对着一块石头生闷气的王大山。“走，跟我去个地方。”
“去哪儿？不去！”王大山梗着脖子。
“去道歉。”
王大山猛地跳了起来，眼睛瞪得像铜铃：“道歉？凭啥！咱们赢了，凭啥去道歉？营长，我不去！打死我也不去！”
“因为我们不光要赢一场演习，还要赢下整场战争。”杨铁的语气很平静，“打仗，打的不仅是敌人，还有人心。走吧。”
王大山一肚子的火，在杨铁平静的目光下，莫名其妙地就熄了。他像一头泄了气的皮球，不情不愿地跟在杨铁身后。
贺山的住处，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来。
他正坐在桌边，用一块油布擦拭着他的驳壳枪。听到脚步声，他头也没抬。
杨铁走上前，隔着两步远，立正，敬了一个无可挑剔的军礼。
“贺师长，我为演习中的过激行为，向您道歉。”
贺山擦枪的动作停了下来，他抬起眼皮，目光像刀子一样。“道歉？为了一巴掌，还是为了让我猛虎团成了全军区的笑话？”
“都不是。”杨铁不卑不亢，“我为我的战术选择，没能充分考虑到对您个人以及猛虎团全体指战员情感上的伤害而道歉。我的目标是验证‘斩首’战术的有效性，而那一巴掌，是演习规则下，最快结束战斗的符号。但这个符号，用错了地方，伤害了同志间的感情。这是我的失误。”
贺山握着枪，指节泛白。他死死盯着杨铁，这个年轻人，认错的时候，腰杆都挺得比别人首。
杨铁轻轻碰了一下身后的王大山。
王大山涨红了脸，向前迈了一步，对着贺山鞠了个九十度的躬，声音嗡嗡的：“贺……贺师长，对不住！俺是个粗人，下手没个轻重……俺不该……不该冲着脸去……”他憋了半天，又补充了一句，“俺娘说了，打人不能打脸……”
这句朴实到近乎憨首的话，让屋里凝固的空气，突然松动了一下。
贺山看着眼前这个手足无措的壮汉，又看了看旁边神色坦然的杨铁，胸中那股堵了整整一天的郁气，不知怎么的，就散了一些。
他突然短促地笑了一声，笑声牵动了脸上的伤，让他龇了龇牙。
“好一个‘打人不能打脸’。”他把驳壳枪“啪”地一声拍在桌上，站起身，走过来，拍了拍王大山的肩膀，力道很重，“你那一巴掌，打得不冤。它把我打醒了。”
他转向杨铁，眼神复杂。“你的道歉，我收下了。但是杨铁，这事没完。我等着，在真正的战场上，看看你的这些门道，到底能不能挡得住真家伙。”
“我期待与您并肩作战的那一天，贺师长。”杨铁再次敬礼。
从贺山的住处出来，王大山还是一脸的想不通。
“营长，俺还是不明白。明明是咱们赢了，为啥还要低这个头？”
“因为贺师长是头猛虎，猛虎团也是一群虎狼。我们这次，只是侥幸打掉了他的虎威，但没有敲断他的虎骨。”杨铁走在前面，看着远方宝塔山的轮廓，“一只只知道发怒的猛虎，是野兽。一只懂得思考，知道自己弱点在哪里的猛虎，才能成为真正的百兽之王。我们需要他，成为后者。”
王大山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高大首长的窑洞里，灯火通明。
听完警卫员关于这次“道歉”的汇报，他抽着烟袋，久久没有说话。旁边的政委忍不住问：“老伙计，你怎么看？”
高大首长笑了，把烟锅在鞋底上磕了磕。
“这个杨铁，有意思。既有霹雳手段，又有菩萨心肠。知进，也知退。”他站起身，走到地图前，目光炯炯，“前菜己经吃完了，看来，是时候给他上真正的主菜了。”
他拿起桌上的一份文件，扔到政委面前。
文件封面上，几个大字在油灯下显得格外醒目——《方面军级红蓝对抗演习初步方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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