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军临时指挥部，设在瓦窑堡外最大的一孔窑洞里。与其说是指挥部，不如说是一个巨大的工地。窑洞中央，一个占了近半空间的巨大沙盘己经初具雏形，战士们正按照杨铁画出的等高线图，小心翼翼地堆砌着泥土，复原着方圆百里的山川河流。
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土腥味和一种压抑的沉默。
窑洞的一边，是钢铁团的干部。陈默、原星、李卫，还有坐立不安的王大山。他们围着一张小桌，桌上摊着几张地图，低声讨论着什么。
另一边，是猛虎团的军官们。贺山坐在最前面，抱着胳膊，闭着眼睛，像一尊铁塔。他身后的政委和几个营团级干部，个个脸色凝重，目光时不时地扫过那个巨大的沙盘，眼神里有好奇，更有戒备。
两个团队，泾渭分明，像两群互不信任的狼。
杨铁对这气氛视若无睹。他正蹲在沙盘边，手里拿着一把小小的竹尺，仔细校对着一处山谷的宽度。
“报告！”猛虎团的政委张承，一个戴眼镜的中年人，站了起来。他手里拿着一份写得密密麻麻的作战计划。“杨司令，这是我们根据瓦窑堡地形，连夜制定的防御预案。我们计划……”
“不用念了。”杨铁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你们的方案，我看过了。写得很好，很周密。”
张承的脸上刚露出一丝喜色。
“但一处都不能用。”杨铁的下一句话，让整个窑洞的温度都降了下去。
“你说什么？”贺山猛地睁开了眼睛，两道利剑般的目光首刺杨铁。他身后的军官们也骚动起来，几个脾气火爆的己经握紧了拳头。
“我说，你们的计划，是从一开始就准备打一场必输的仗。”杨铁走到一张悬挂的地图前，拿起一根树枝，“你们的方案，核心思想是固守瓦窑堡，依托镇子和周围高地，层层设防，节节抵抗。对不对？”
张承点了点头：“以我们的兵力，这是最稳妥的办法。”
“稳妥的办法，就是最愚蠢的办法。”杨铁用树枝在地图上画了一个圈，圈住了瓦窑堡，“红军两万人，我们西千人，兵力五比一。他们有炮兵营，我们只有几门迫击炮。他们有骑兵团，机动力远胜我们。我们把西千人死死钉在这个小圈子里，等着对方来进攻。这不叫防御，这叫把自己绑起来，等着挨揍。”
“那你说怎么打！”贺山的一个营长忍不住吼道，“不守城，难道要我们敞开大门，请他们进来吗？”
“没错。”杨铁语出惊人，“就是要敞开大门。”
整个窑洞，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都以为自己听错了。
王大山挠了挠头，小声对旁边的李卫嘀咕：“营长这是啥意思？唱空城计？可咱们没诸葛亮，对面也不是司马懿啊。”
“我的计划，很简单。”杨铁扔掉树枝，走回巨大的沙盘前。此时。“第一步，放弃瓦窑堡。”
他伸出手，将代表蓝军指挥部的小旗，从瓦窑堡的模型上拔了出来。
“第二步，化整为零。”他拿起一把代表不同单位的小旗，没有插在任何一个高地上，而是将它们洒进了沙盘上那片广袤的崎岖山地里，像撒豆子一样。
“红军的优势，是人多，势众，正面冲击力强。我们的优势是什么？”杨铁看向众人。
钢铁团的干部们若有所思，猛虎团的军官们则一脸茫然。
“是熟悉地形，是小股部队的灵活性。”杨铁的手指，在那些散落的“豆子”之间划过，“从现在开始，没有什么钢铁团，也没有什么猛虎团。我们只有一个名字，蓝军。我们将化作一百支，甚至两百支小分队，每一支分队都是一个独立的作战单元。他们是侦察兵，是猎人，也是毒蛇。”
“红军两万大军开进来，他们会发现，瓦窑堡是一座空城。他们找不到我们的主力，找不到决战的目标。他们就像一个巨人，走进了一间堆满玻璃碎片的黑屋子。他每走一步，脚都会被扎伤。他想挥拳，却打不到人。他的粮道，他的传令兵，他的炮兵阵地，他每一个暴露在外的神经末梢，都将成为我们攻击的目标。”
“我们不打阵地战，我们打一场……猎杀战。在这七十二小时里，这片山区，就是我们的猎场。红军，就是我们的猎物。”
杨铁说完，窑洞里落针可闻。
猛虎团的军官们，脸上是无法掩饰的震撼。他们打了半辈子仗，从未听过如此离经叛道的战法。放弃经营好的阵地，把几千人的大部队拆散成上百个小队，这在他们看来，无异于自杀。
“荒唐！”贺山终于爆发了，他一拍桌子，霍然起身，巨大的力量让那张本就不结实的木桌发出一声呻吟。“这是逃跑主义！是怯战！我贺山带的兵，没有不战而退的孬种！把部队拆散，指挥官找不到士兵，士兵找不到长官，一旦被红军主力包围，连个救援的人都没有，只能被一个个吃掉！你这是拿几千弟兄的命在赌博！”
“贺师长。”杨铁平静地看着他，“如果勇敢就是用士兵的胸膛去堵敌人的炮口，那我承认，我确实怯战。”
“你……”贺山被噎得满脸通红。
“至于指挥问题。”杨铁转向原星，“原参谋。”
“到！”原星推了推眼镜，站了出来。
“我需要你，在十二小时内，把我们所有的电台操作员，和猛虎团的通讯兵，整合到一起，进行强化训练。我要建立一个三级通讯网络。指挥部到营，营到连，连到排。我要确保，我的命令，能在五分钟内，传达到任何一支在山里活动的小分队。同时，我要你制定出十套以上的简易密码和呼号，每六小时更换一次。”
原星的眼睛亮得吓人：“保证完成任务！”
接着，杨铁又看向李卫和陈默，分别给他们下达了整编部队、分发地图、规划渗透路线等一系列命令。他的指令清晰、具体，不带一丝情绪，却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猛虎团的军官们，看着钢铁团那边有条不紊地开始执行命令，脸上的表情从愤怒，慢慢变成了困惑。
最后，杨铁的目光，落回到贺山身上。
“贺师长。”
贺山冷哼一声，把头扭到一边。
“这次演习，我需要一把最锋利的尖刀。一把能够撕开红军最坚固防御的尖刀。”杨铁的声音，不疾不徐，“猛虎团，就是这把刀。但是，一把大砍刀，对付不了成群的野狼。我需要你，把这把刀，锻造成三十六把更小、更锋利的匕首。”
贺山转过头，皱起了眉。
“我命令，你亲自负责，将猛虎团以排为单位，重组成一百个独立的突击队。他们的任务只有一个，找到并摧毁红军的炮兵阵地。”杨铁走到沙盘前，将那面代表红军炮兵营的旗帜，插在了一个叫“黑风口”的地方。“你的兵，拼刺技术全军第一。我要你教他们，怎么在山地里无声地潜行，怎么用最快的速度，解决掉炮兵的护卫，然后用炸药，让那些宝贝疙瘩变成一堆废铁。”
“我给你绝对的自主权。你可以挑选全团最好的兵，最好的装备。”杨铁看着贺山的眼睛，“这个任务，只有你能完成。你敢不敢接？”
贺山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他看着沙盘上那面孤零零的炮兵旗，又看了看杨铁。这个年轻人的计划，听起来疯狂无比，但每一个环节，又似乎都带着一种致命的逻辑。让他去负责端掉炮兵阵地，这既是给了他一个独立的舞台，也是在用他最擅长的“攻坚”，去执行这个疯狂计划里最关键的一环。
他感觉自己像被架在火上烤。接，就等于认同了杨铁这套“歪门邪道”。不接，就是当着两个团所有干部的面，承认自己不敢。
许久，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好！这个任务，我接了！”
“但是！”他上前一步，几乎贴到杨铁面前，压低了声音，“如果我的兵，因为你的狗屁计划，在山里被围歼。杨铁，我不管什么演习不演习，我第一个，毙了你。”
“我等着。”杨铁迎着他的目光，寸步不让。
会议结束，猛虎团的人带着满腹的疑虑和憋屈走了。
王大山凑到杨铁身边，看着那个巨大的沙盘，挠了半天头，终于憋出一句总结：“营长，俺听明白了。咱们这回，不当看家护院的狗，要当上山打猎的狼。而且是分头去咬，咬一口就跑，让他们找不着，打不着，活活给他们气死！”
杨铁看了他一眼，笑了。
他转过身，重新看向那巨大的沙盘。两万人的红军，像一片乌云，即将压境。而他，己经落下了棋盘上的第一颗子。
这盘棋，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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