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泥湾的这个山坳，彻底变成了一个泾渭分明的世界。
山坳东侧，属于陈默和他的“精密车间”。这里听不见高声喧哗，只有各种金属锉刀摩擦钢材时发出的“沙沙”声，像是无数春蚕在啃食桑叶。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机油和金属屑混合的味道。几十个新老工匠，人手一把游标卡尺，对着一堆奇形怪状的木制靠模，跟自己手里的活儿较劲。
那个脾气最臭、资格最老的钱林钱师傅，如今成了标准化生产最坚定的拥护者。他不再相信自己的“火眼金睛”，而是把那把冰冷的卡尺当成了唯一的准绳。
“三娃子，你过来。”钱师傅招了招手，把他最得意的关门弟子叫到跟前。
三娃子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手艺在同辈里拔尖，此刻正拿着一个刚打好的炮闩零件，满脸得意。
“师傅，您瞧，我这个跟您打的那个，放一块儿都分不出来。”
钱师傅没说话，接过零件，又从旁边一堆成品里随手拿起另一个炮闩，把两个零件的同一个部位用卡尺量了量。他眯着老花眼，凑得很近，仔细比对着刻度。
“你这个，宽了半根头发丝。”钱师傅把零件塞回徒弟手里，语气平淡，“拿回去，磨掉。什么时候你闭着眼睛，从这一堆里摸出十个零件，拿卡尺一量，分毫不差，你就算出师了。”
三娃子脸一红，拿着那个在他看来己经完美的零件，一声不吭地走回了自己的工位。他没抱怨，只是眼神里多了几分敬畏和执拗。
钱师傅看着徒弟的背影，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慨。他打了一辈子铁，追求的是独一无二。可如今，他却在追求千篇一律的极致。这种感觉很奇怪，却让他沉寂了多年的心，又一次滚烫起来。他知道，自己正在参与铸造的，是一种前所未闻的“规矩”。
而山坳的西侧，王大山的“重型工厂”，则是另外一番光景。这里简首就是个铁与火的地狱。几十个汉子光着膀子，肌肉虬结，汗水在古铜色的皮肤上闪着光。他们喊着粗野的号子，用最原始的蛮力，跟一块厚重的钢板死磕。
“哐当！”一声巨响，伴随着令人牙酸的撕裂声。
那块被烧得通红，正被几十人用杠杆和铁链强行压弯的厚钢板，侧面猛地崩开了一道巴掌长的裂口。
“他娘的！”王大山一脚踹在旁边的木桩上，震得整个工棚都晃了晃。他抓起那把宝贝工兵铲，指着那道裂口，破口大骂：“废物！一群废物！吃奶的劲儿都使出来，连块铁皮都弄不弯！还裂了！老子的炮管还没出来，先给老子弄出个开裆裤！”
一个从太原过来的老石匠，壮着胆子说：“王队长，这……这不能硬来啊。这跟打石头一个道理，得顺着它的纹路来，硬砸，它就碎了。这铁板受力不均，一头冷一头热，可不就裂了嘛。”
“纹路？老子管它什么纹路！”王大山眼睛瞪得像牛眼，“老子就要它变成个筒！今天变不成，谁他娘的也别想吃饭！”
他正吼得起劲，杨铁从陈默那边溜达了过来。
杨铁走到那块裂开的钢板前，蹲下身，用根木棍敲了敲，没说话。
王大山看见杨铁，气势顿时弱了半截，凑过来，瓮声瓮气地说：“司令，这铁王八，脾气太犟，不服管。”
“你见过人怎么掰弯一根粗树枝吗？”杨铁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
“见过啊，找个壮汉，使劲一掰就完了。”王大山不解。
“那要是掰不动呢？”
“那就……那就多找几个人一起掰。”
“还掰不动呢？”
王大山挠了挠头，卡壳了。
杨铁捡起一根小树枝，在手里缓缓弯成一个弧形：“掰不动，就别硬掰。先把它烤一烤，让它筋骨软下来。然后，别想着一口气把它掰弯，这里敲一敲，那里压一压，一点一点地来。你把它当成敌人，它就跟你死磕。你把它当成面团，它就任你揉捏。”
他指着那块巨大的钢板：“我们没有水压机，就用脑子。把它分成十段，每次只加热一小段，用杠杆和重锤，把它压弯一点点。然后是下一段。等十段都处理完，它自然就成了一个筒。这个过程，叫‘分段热压成型’。”
王大山听得一愣一愣的，他虽然不懂什么“成型”，但“把它当成面团”这话他听懂了。他一拍大腿，眼睛又亮了：“司令，你这脑子是咋长的？俺咋就想不到呢！”
“因为你脑子里装的都是肌肉。”杨铁丢下一句话，转身走向了山坳最深处的那个禁区小院。
小院里，一股浓烈的苦杏仁味混合着酸味，熏得人头晕。杨铁推门进去时，陈默正带着两个助手，对着一个玻璃烧瓶，像是供着祖宗牌位一样。烧瓶底部，己经积了薄薄一层淡黄色的针状结晶。
“总教官，”陈默压低声音，指着那层黄色的粉末，“成了。按照你的方子，这就是‘黄药’。”
杨铁点了点头，示意他们退后。他亲自用一根细长的玻璃棒，小心翼翼地从烧瓶里，挑出芝麻粒大小的一点粉末，把它放在院角一块半人高的花岗岩上。
他划着一根火柴，点燃一根长长的引信。
“都退到屋里去，堵上耳朵。”
三人赶忙躲进屋里，从门缝里紧张地看着。
引信烧到尽头，火星触碰到那一点点黄色粉末的瞬间，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只有一声极其短促、尖锐的爆鸣，像是在耳边狠狠抽了一鞭子。
“噗！”
三人还没反应过来，只见那块坚硬的花岗岩，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砸了一拳，从中间猛地炸开，碎成了十几块大小不一的石块，西散飞溅。
陈默和两个助手走出屋子，呆呆地看着那堆碎石，喉结上下滚动，半天说不出一个字。芝麻粒大的一点粉末，威力竟然恐怖如斯。要是把这一烧瓶的量都点了……他们不敢想下去。
“记住，”杨铁的声音打破了沉寂，“这东西，是我们的朋友，也是最凶恶的敌人。任何时候，都不要对它掉以轻心。”
黄昏时分，王大山的工棚里再次传出震天的号子。
这一次，他们不再跟整块钢板较劲。他们把钢板划分成十几个区域，用耐火砖围起一个小小的区域，集中火力猛烧。等那一小块区域烧得通红，几十个汉子便一拥而上，杠杆压，大锤砸，号子喊得山响。那块坚硬的钢板，在他们手下，真的像一块面团，被一点点地揉捏，一点点地弯曲。
进度很慢，一个下午，他们才处理了不到三分之一。但再也没有出现裂口，钢板的弧度，正朝着杨铁图纸上的样子，缓慢而坚定地变化着。
两天后，当最后一段钢板被压弯，与另一端合拢时，一个粗大、丑陋，焊缝像蜈蚣一样爬满全身的巨大铁筒，终于出现在众人面前。
它静静地躺在沙地上，长约一米五，口径足足有汽油桶那么粗。它身上布满了锤印和火烧的痕迹，黑乎乎的，毫不起眼，甚至有些滑稽。
可工棚里，所有人都停下了手里的活，围着这个丑陋的大家伙，大气都不敢出。
“成……成了？”一个汉子结结巴巴地问。
“成了！”王大山猛地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咆哮。他冲上去，也不管那铁筒上还带着滚烫的余温，张开双臂，一把将它死死抱住，就像抱着失散多年的亲儿子。
“哈哈哈哈！”他把脸贴在粗糙的铁筒上，感受着那股灼人的温度，发出一阵阵癫狂的大笑，“俺的宝贝疙瘩！俺的‘飞雷神’！哈哈哈哈！小鬼子的城墙，你们的祖宗来啦！”
夕阳的余晖照在他被汗水和黑灰弄得一塌糊涂的脸上，那笑容，灿烂得像个二百斤的孩子。
王大山抱着那根还带着余温的巨大铁筒，傻笑了半宿。第二天，他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把全队上下最壮的几十个汉子都拉到了一起，像一头兴奋的蛮牛，围着那个丑陋的大家伙打转。
“都给俺听好了！”王大山一脚踩在一块大石头上，唾沫星子横飞，“司令说了，这叫‘飞雷神’！炮管有了，现在，得给它安个屁股，再配个架子，让它能站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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